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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往昔 ...

  •   “哒……哒。”轻缓与持重,一前一后,在空旷的大殿踏出的脚步声,反弹出另一个步履维艰的回音。
      这些年外面被义军闹得天翻地覆,大都王宫反而越来越安静了。
      元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回身坐于大殿主位,俯视底下的这个颓废苍老的男子,昔日为自己做向导的雄鹰飞不动了,儿时回忆里的温情被勾起,微笑着唤了立于殿下的老人一声:“奶公。”
      脱脱行了一礼:“臣惶恐。”
      “奶公可还记得?儿时因母妃出身外族,尽管她得可汗宠爱,依旧受人欺辱,前有钦察答纳失里皇后,后有弘吉剌氏,两任皇后如出一辙,视我与母妃为眼中钉。那时我尚且年幼,后宫前朝争斗不断,幸得奶公庇护,接我去府上教养,奶公数次救我性命,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脱脱笑道:“不想却是庇护了一只狼,是臣的过错,无论如何悉心养育,真心相待,狼就是狼,永远都不会感念教化。”
      太子的脸色渐渐阴沉:“脱脱,你僭越了。”
      “这些年臣问心无愧,将殿下视为己出,为殿下谋前程招揽人才,教您拼军功创政绩巩固地位,就是让殿下有保护自己的本事安稳一生,并能辅佐大元。可殿下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殿下可知?余阙也死了,我大元又失去了一位将领。”
      “余阙战死,我自会去祭奠,不过,这难道不是身为臣子该做的么?奶公,您为何这样对我?我从小苦学武艺书文,夙兴夜寐不敢有一日懈怠,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自保?我是可汗亲选的太子,您为何从不承认我?从不称我一声太子?就是因为您的反对,谏言我非嫡出不能为中宫,要等皇后弘吉剌氏生出嫡子。现如今即使母亲成了中宫皇后,可汗依旧迟迟不肯将太子印授予我。您应该知道我有多恨您!为何啊?我做太子,您就是太傅,我若登上可汗位,您的地位难道不比今日更尊贵?”
      “那时臣保护殿下,是可怜殿下是个无人庇护的孩子,臣不是为了培养一个皇帝攀图荣华。殿下非嫡出,原就不该动了这个心思。”
      “又是嫡出庶出,我们靠自己坐上了高位,如今母妃贵为皇后,我便是嫡出,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殿下与皇后的所作所为,恐怕担不起这君主之任。一将功成万骨枯,奇皇后为了争夺后位,前两位皇后如何薨逝的、殿下走到今日的位置脚下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你们自己清楚。昔日太祖皇帝建国,礼行下士,胸怀宽广,四海内外,殊方异类,尽为土强,亘古所无。而殿下伤天害理强取高位,刻薄寡恩,自会遭长生天惩罚。”
      太子警告语气道:“你说话真是越来越癫狂,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殿下不是早就想要臣性命?今日便说个痛快!前丞相伯颜有错,人已伏法,可奇皇后不依不饶,联合蒙族大臣诛杀伯颜旧部,若不是臣誓死拦住,朝堂不知又有多少腥风血雨。她为泄私愤,教唆可汗攻打母国,劳民伤财。臣为殿下招揽的姜钰泽、傅友德、余阙、姜钰澈……皆是良才,都被你们用杀鸡取卵的方式,为你们争权夺利全部废弃。如今又为了扳倒臣,挑拨臣与可汗的关系,导致攻打高邮失败,大元失去了必争之地……这些年你与奇皇后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爬上高位独揽大权,国都要亡了!你们到现在居然还想着争权夺势!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清醒!”
      太子努力克制激动起来的情绪,最后怒极反笑:“您可真是对己轻,对人严。奶公可还记得伯颜是谁杀的?那可是您的亲伯父呀!也是,不杀哪来您的丞相做?您说您是为了大元,那我做的一切同样是为了解决大元的隐患,维护我大元的尊严,您用不着用那套孔孟之道来教训我,那些起义军皆是些山野村夫,不值一提。攻打高丽失败,是因为出了那个叛徒,她本就罪无可恕,母妃喜欢她,留她一条性命派她去高丽刺探军情,她竟敢中断任务私自回京,杀我将士法场劫人,我赐她凌迟,不到三刀便落了气,算便宜她了。”
      “可你当时仍吩咐继续行刑,将尸身千刀万剐,太过惨烈以至激起民怨。殿下还在执迷不悟,你不是为了大元,你是为了铲除异己,维护所谓的尊严。攻打高丽本就是错误的决策,到现在还要怪旁人?再说她作为细作本安心待在高丽,若不是你步步紧逼,将事情做绝,又怎会如此,她兄长到底怎么死的,她已经知道了……”
      “够了!给本宫闭嘴!”他不再用“我”,而是太子自称的“本宫”,此刻他的奶公在他心里,已不复存在。
      脱脱神色坚定的跪下,他早已厌倦,这些年对元耗尽心血的付出与挽救,此刻成了一出出没完没了的闹剧,当年为了变法,不惜亲手杀了伯父,可大元的律法制度无论如何改革都已烂到骨髓,他能做的都只是杯水车薪。他预感这敲敲打打的炮火声是最后落幕前的热闹,这个戏台,很快就要垮了。
      他拜别座上的太子,更像在拜这片天地,历代王朝君主都以为自己是她的主人,而对她来说他们都不过见证岁月的沧海一栗,这片天地才是真正的主,而如今,主即将要抛弃他们了,他是如此的依恋与不舍。
      脱脱去意已决,悲鸣道:“杀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臣无力挽救大元,无颜苟活于世。请准许让臣随余阙同去!”
      太子微一楞,愤怒渐渐转为暗淡:“我永远不会对奶公下手。”转而唤道:“哈麻。”
      “臣在。”
      “宣可汗旨意,将脱脱帖木儿革职,流放云南大理宣慰司镇西路,兄弟也先帖木儿流放四川碉门,长子哈剌章流放于肃州,次子三宝奴流放于兰州,家产全部没收,由你送脱脱前往云南,不得有误。”
      哈麻眼珠一转,自以为领会了主上的意思,弯身行礼道: “臣明白。”
      脱脱离开后,一衣着华美容貌艳丽夺目的妇人进殿,太子起身行礼:“母妃,您怎么来了”
      奇皇后回身坐下,似水柔情的美目轻抬: “脱脱走了,接下来你可有打算?”
      “母妃,脱脱已经构不成儿臣的威胁……”
      “你自个拿主意吧,不过母亲告诫你一句,母亲从一个奉茶宫女,历经两任皇后走到今日,谨记不给留对手退路,对他人的怜悯,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脱脱走了,我们再无阻碍,母亲会让可汗将太子印授予你,可汗力不从心,这些年对政务越来越懈怠,今后你就是元廷真正的主人,你定要为母妃争气。”
      “我会护着您,像守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只是母妃,既然您是高丽贡女,为何执意灭掉高丽?”
      回忆里昔日那个身着高丽龙袍的男子向她走来,与身着男装的她共同杀敌,月下赠她木槿与她窃窃私语,说等她回家,再转眼,一张纸,一句话,那人面露凶狠,手起刀落,她的鼻尖仿佛还闻得到全族人血流成河的腥味。她美艳的眼睛里无尽的恨意与哀戚转而成了铸就一切的坚定:“天下一统,万国皆为我疆土,不是很好?不仅仅是高丽,母妃希望今后再也没有我这样的贡女。”
      此时宫门外。
      “相国!您这是?”青年在王宫门外看着押解的脱脱,着急追过去。
      脱脱紧抓住他的胳膊:“扩廓帖木儿,我此去无回,大元就靠你了,不要再与太子争斗。你们定要冰释前嫌,共同对付起义军,尤其南下那帮大军来势汹汹,我看他们军纪严明似有专人训练,从前韩宋义军的那股势力似乎又回来了,而我也定是被算计了,此事绝不简单。接下来靠你了,记住,一定要守护大元到最后一刻。”
      他点头坚定道:“好!我知道了。”
      “你起誓!”
      “我用性命起誓!不死不休!”
      囚车驶走,大都王城空旷的大殿只剩寂寥,元廷肃穆的王宫建筑有些发霉腐烂,大元建国已有两百年,今年屋檐下的燕通通飞走,剩下残窝与腐烂的暗墙融为一体,它们再也没回来。

      “姑娘,如您所料,哈麻欲杀脱脱正愁找不到法子,我们派人递消息给他建议,在脱脱去云南的路上假传是元帝的旨意,脱脱心甘情愿饮下鸩酒,哈麻便与元帝上报脱脱是畏罪自尽。”屋内黎嵘向蓝澈禀报道。
      她背对着跪坐于面前几个无字牌位前烧着祭物,听罢面目表情的继续将手中的一枚带血衣角扔进炭火中,一刹那花火“咔啦”一声绽放,却很快燃尽只剩空中漂浮的灰烬。
      “姑娘不高兴吗?我们不费一兵一卒用他们自己的手杀了脱脱,这招高明,失去了脱脱,元廷算完了。”
      “计划之内,并无惊喜。”
      “是,有一事朱元璋将军和我们都很担忧,之前您让我回禀汤和将军,告诫朱将军他们不要与天完义军正面冲突,让出了池州,如今陈友谅的势力越发壮大,怕是超过了我们的可控范围。”
      她闭目养神,情绪毫无变化: “我心中有数,我花发时百花杀。就是再凶猛的巨兽,若想铲除,一击即中他的命脉即可。”
      “我自是相信姑娘的,那我先回沔阳了。”
      元帅府内,陈友谅正指着侍从收拾包袱,两个孩子陈善陈理也在,见蓝澈进来,陈友谅示意她坐。
      她好奇道: “平章和小公子们这是要出远门?”
      陈友谅过来捏她的脸,温和也如宠溺孩子: “要不要一起?”
      蓝澈一个转身缓缓退离开他,牵过小陈理,蹲下替孩子整理起皱的衣角:“噢?你们去哪?”
      大一些的陈善在一旁道: “回家,那里有水镜、有温泉,我们可以划船,还有好吃的蒸肉……”
      陈友谅道:“去看看我和你说过的那口井吧。”
      “井?”
      见陈友谅不言语,她抬头看了一眼,他眼神热切似笑非笑,她玩笑道:“哎!别这样看着我,你这模样十分像拐子,所以你们到底是去哪?”
      他蹙眉望了她一瞬,道: “我忘了,没和你说过。”接着道:“你啊,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卖也卖不了几个钱。我们要回沔阳,那里有些军务要处理,顺便探望高堂,你与我同去。”
      蓝澈整理好孩子们的衣服,坐回椅上给自己倒茶,斜眼道:“我才不去,你们一家子回家探亲,我参和做什么。”
      “那你就替我看孩子,这是命令,不得违抗。”
      蓝澈呵呵一笑:“那你可为难属下了,得问问你的两个娃娃愿不愿意,我可是很严厉很凶的。”她想着平日忙碌,与这两个孩子接触得少,他们对自己是生疏的。
      陈友谅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说了声:“去吧。”
      两个孩子突然跪下向她行起大礼:“请娘亲受孩儿一拜。”
      蓝澈抓了抓椅子的扶手:“哈?”
      陈善道:“母亲生弟弟走了,爷爷奶奶一直想要爹爹找个娘亲照顾我们,爹爹那天忽然说要去给我们抢个娘亲过来,然后娘亲你就来了,我们早就想这样唤,爹爹说不着急,娘亲会害怕,娘亲别怕,我们三个男子汉都保护你,娘亲同我们一起见爷爷奶奶,好不好?”
      陈友谅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走吧!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
      两个孩子忙一左一右过来搀扶:“娘亲小心!爹爹快来帮忙啊!娘亲跌到椅子底下去了!”
      蓝澈晕过去前只说了两个字。
      “闭……嘴!”
      “阿澈!”发觉不对,陈友谅跪地扶住她,靠在他怀中的人面色惨白如雪,鸦睫紧闭不省人事。

      层层叠叠的幔帐内,长指缓缓在她脸颊、耳边脖颈划过,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长久近距离看着她: “到底怎么了?晕倒前玩笑逗过她,可是情绪变化所致?”
      祥礼熟练的为她施针后道:“无关,她是本就要晕过去,这些年心血损耗,她太虚弱,随时会如此。”
      “可有寻到治愈之法?”
      “也许有,但我还没找到。”
      “她到底怎么了?”
      “……”
      陈友谅道: “告诉我,也许我有办法。”
      “胎里受惊体质本就虚弱,用未净化之蛊强身健体,这本来算是个折中的办法,而后突然被强行祛蛊,却有意未清干净。加上身受重伤,她的胫骨被狼牙刀的铁刺扎断,凌迟之刑致残,蛊毒再次复发,外伤内伤一同损耗。她求生意志极强,当时能挺过来已是奇迹。我这暂时没有医治办法,只有缓解,她现在也根本没把心思放在治病上。”
      祥礼轻描淡写的言谈下让停在她面颊上的手止不住轻微颤抖:“她还要多久才能醒来?”
      “我去煎药,让她多睡会,待气血补回来一些就会醒。”
      祥礼走后,他宽大的手掌轻捂住她的右半边脸,他眼里闪出的光仿佛这是终于见到了世间弥足珍贵之物。
      他手未移开,薄唇贴向她的额: “小姜,我们回家。”
      蓝澈醒来时只觉整个人随周边都在晃悠,耳边流水声不断,睁开眼确定是在船上,艰难起身晃晃悠悠的向外走,陈友谅坐在船舱外,银月如盘,他正于几案上擦拭着她曾说的那把怨气十足的古琴“挽风”。
      她一副委屈模样噘嘴坐在一旁,托腮看着他:“我们这是去哪?”
      “不知阿澈还记得多少晕过去之前的事,我们回家拜见父母。”
      “所以你就趁我睡着将我带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听我说一句了么?”
      “上了我的船,从此你就是我家里人了,你跑也跑不掉。”
      “你就是个拐子!”
      她郁闷的噘着嘴,这下好了,被架上了贼船。
      陈友谅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药递到她面前,她蹙眉嫌弃的忙往一旁蹭开。
      “祥礼给你抓的药,说是加了药量。”
      她听罢接过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让她呛咳不停,陈友谅扶过她靠在他怀中,下颏抵着她的额,她忙挣脱,他却依旧不紧不松的卡着她处于舒适的位置,但又动弹不得。
      陈友谅道:“你这就喝完了?原本还给你准备了甜食,还有枇杷,通常姑娘家都会撒个娇,不肯喝,然后让人哄,让人喂。”
      她索性不再动弹,安静靠在他怀里,闭眼道:“那样就不用喝了?苦味便减轻了?给我来壶酒罢。”
      陈友谅拿出一竹筒装的药酒:“还是祥礼了解你。我的意思是说,比如你说你答应乖乖喝药,可以找我讨个条件什么的。”
      她喝了一口酒道:“我时日无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我若有意外,我的人会归顺于你。说实话,娶我什么的真不必,过不了几年我死了,你又要再娶,虽说三妻四妾正常,你也得娶个能替你照顾孩子、料理家务的夫人才是。”她没有说后面一句:也省得伤心一场。
      “那也只有你做这个当家管钥匙的夫人我才放心,我会想办法,就当是为了我,稍微惜命些。”
      “我怕死,可我更怕死前完不成所愿,无牵无挂,毫无顾忌,每一日当最后一日,我过得反倒自在。”
      陈友谅知道眼前这个绝望之人的心早已死去,一副躯壳带着一点执念苟延残喘: “那我可否成为你活下去的牵挂?”
      她满不在意一笑,看向挽风:“你总带着这把琴么?你一直想教我,其实我告诉你,我从前是会的,可我的手上的经脉被砍断了,我再也没有办法灵活的控制自己的手指来做这些。坏了就是坏了,再怎么挽回修补也不如从前。”
      陈友谅闭眼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他娶了别人,对她一路算计,总是毫无轻重的触碰她的旧伤,为了试探她的深浅将她引入的危险之局。她都知晓,但她不会生气,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意。
      “这些年你去哪了?”
      “天南海北,大抵都记不清了。”
      “那就将记得的告诉我。”
      药效起,身体不再疼痛,药量忽增加上饮了烈酒,她很快醉了,深一层的性情表露,她突然言笑晏晏,指尖轻点他的唇:“唔,定远、汉阳、江西、川南……我记得同阿越一起待过的每一个地方。”
      陈友谅睨了她一眼放开她:“不愿说算了。”
      她大咧咧一笑,指尖无意放在自己唇边如小孩子吃手,天真烂漫里带着些许魅惑:“唔,你这人真是,我真说起来了,你反倒退缩?”
      陈友谅以为她这是在风尘地学的习惯性的谄媚: “我不知你是从哪个烟花柳巷学来的这一套,今后不许如此。”
      她依旧嘻嘻的笑着,幅度略大的点点头:“好,不过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我这人记性不好,只记开心的事。”
      “你在别的男人面前也这样?”一想到她也许曾经是如此对别的义军首领的,便觉怒火中烧。
      “放心,别的人不需要的,对付他们我有很多办法,我只这样待你。”
      “你究竟……”百爪挠心,却挠不着,拖起她的脸细细端详:“你真奇怪,每次我进一步,你便退一步,我退一步,你便要进十步。”
      她邪一笑: “你也发现了么?其实这并不是我们谁有意的,而是我们的相处方式永远都会这样,因为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
      都性情强势无比,都喜欢抢占着上峰,都惯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都习惯机关算尽,将一切可运用的运用到极致。
      “呵呵哈!”两人像遇到世上最好笑的事,知己难得,棋逢对手,遇上了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这无关风月,这类巧妙不可言说的感情,许多人一生也许只能体会到一瞬,而他俩却是相处中真实的体会到遇上了自己的镜子。
      陈友谅笑完,凑她耳边道: “知道么?若你是个男子,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打了个哈欠,困意来袭:“你是不知道,这世上偏还有个人和我们很像!唔,不过我是女子,你当如何?”
      “是谁?”
      他扶她靠在自己的膝上,江上明月撒下温和的光,陈友谅手起开始抚琴,琴声安稳,药力生效,她未回答,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
      “是女子,那就必须好生珍藏,断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踏足沔阳,一望无边的丛林花海,纵横交错的河道湖泊,整个水乡走上一圈得三四个时辰,岛屿、村落、水林、花海…沿途美景不胜枚举,蜿蜒曲折的河道绕着荷塘村细细长流,两旁白墙黑瓦式建筑仿若置身苏杭水乡。
      父老乡亲早就围在码头等着为陈友谅接风洗尘,蓝澈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不想你人气还挺旺。”
      “那是自然,这是我家,他们都是我家人。”
      “羡慕,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父老乡亲和睦相处的感觉了,这里很像我儿时的故土。我总会在惆怅落寞之时想起家乡。而每次回定远,大多是各怀心思虎视眈眈,如同仇人相见。”
      “因为定远不是你的故土,那你以后就回这里,这里就是你家。这里是当初我要成亲,怕小姜住不惯,特意按苏州府景色修建的。”
      蓝澈默然,关于他先夫人的事,她从未过问。小姜死后不到一年他就另娶了先夫人,那在他心中,小姜与先夫人,到底孰轻孰重呢?她不愿多想,此刻的喜欢是真的,可旁的人也是可以代替的,世间男子大抵如此。
      大伙凑上来,一大娘道:“友谅回来了?你是不是要同我们介绍介绍你身边这位?”
      陈友谅笑道: “这是阿澈,我媳妇,这次特地带来见双亲,拜托各位今后多多关照,待她就像待我一样。”
      “这还用你说!友谅你可真好福气,又得了个这般神仙模样的媳妇儿,弟妹,他对你好不好?他要是欺负你,就同我们讲,我第一个不饶他。”
      蓝澈只微笑未答话,她似发现了什么,对人群中在沔阳任护卫职务的黎嵘点了点头。

      见了陈友谅父母,蓝澈周到的行过大礼,妹妹陈漓也在,男儿们陆续离开家乡起义后,她便留在沔阳照顾父老乡亲,娇俏明艳的脸上露出礼貌的疏离:“你就是我新嫂嫂么?听说哥哥好不容易才求娶到你,果真是倾城颜色。”说着朝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又有些遗憾的将眼神移回。
      蓝澈语笑晏晏:“奴不过是个病秧儿,姑娘貌美,堪当国色。”
      熟悉的言论让陈漓眼睛微亮,捕捉到了什么,这才仔细瞧她,言语颤抖起来: “早年……早年我与哥哥去过苏州,记得那时姜府门前大家为姜小公子送行去京城,十分热闹,嫂嫂的眼睛,看着十分亲切,嫂嫂可与苏州姜家有渊源?”
      蓝澈欣然一笑:“姑娘先不必如此唤,我与姑娘兄长还未成婚。
      接着道:“我同姜家,是有些渊源的。”
      陈友谅侧目,等待蓝澈继续说下去,但她安然喝茶,话已说完。
      陈漓对她模棱两可的回答已理解成了自己猜测的意思,眼中顿时闪烁着光,似激动难持,她看看陈友谅,再看着蓝澈,道了句:“原来如此。好,真好。”原以为兄长不过是随意找了个女子续弦,兜兜转转,竟还是她。
      在沔阳的日子平静安宁,水乡随处可见鸳鸯野鸭水中嬉戏,白鹭成群翱翔觅食,小住几日后,这日蓝澈教阿善和阿理两个孩子在湖边泛舟摸鱼,她则在岸边悠闲的钓鱼。
      “蓝姨!这鱼太滑了!捞不到啊!”
      “那就用舀子抓水蛇,我这钓了不少鱼,等你们爹回来让他一块烤了。”
      蓝姨似乎挺有经验,但陈善吓得吐舌道: “我们都不爱吃蛇,还是继续摸鱼吧……”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姑娘,您怎么突然来了此地?”
      “他说探亲,我就被他带来了,没想到这就又见面了。我不来还不知道,你有喜事,怎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的事?”
      黎嵘一惊:“您在说什么?”
      “我也是在风月场里讨过生活的,这点心思能瞒过我?”
      黎嵘道: “我们不会有结果,参军不必说了。”
      “生死之外无大事,随你吧,莫太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参军您留心些,我听说池州那边不太平,朱将军与陈友谅两军时常交恶,陈友谅突然这时候带您单独来此,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明为探亲,实则软禁?随便吧,不过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把明军那样的义军放在眼里的。”
      “依我看……”
      “张仁?你在做什么?”
      黎嵘猛的一转头,红着脸行了个礼道:“陈姑娘。”
      陈漓从远处走近,秀眉微挑:“你们认识?”
      蓝澈深邃的眼微眯,接着看好戏般笑了笑,回头继续盯着她的鱼竿。
      他道: “正好,姑娘您这个做姑姑的来管管,我正劝夫人,两个孩子虽然水性好,但也不能这样放任在深水里玩耍。”
      陈漓说话像刀切萝卜,又快又脆: “我们水乡的孩子个个都会水,大多孩子就是在船上出生的,再说有大人看着,不必担忧。”
      “是……”
      他临走前道了句:“夫人,我还是要提醒您一句,必须要当心公子们的安危,真有什么事谁都担待不起,属下告退。”陈漓着急的跟上他离开。

      “张仁!你生气了?好好,是我小心眼了,我极少见你与别的女子说笑,你要知道,蓝姑娘是我哥哥的妻子……”
      俊俏的脸瞬间乌云密布,他一把拉住陈漓贴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微风逐渐静止。
      黎嵘道:“我得离开这里了,等我回来。”
      “什么?你是要回江浙?”
      黎嵘点头: “我还会回来,等我。”
      入夜归来,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在屋子在支起架子烤鱼,陈漓也过来加入了他们。
      陈漓问道:“哥哥他这几日都没回来?”
      “不知道,说今天回来,可还是没来,哎,本来等着他来烤鱼呢。”
      “母亲制的调料,加上哥哥烤的鱼,实是人间美味。”
      火光下,陈漓见蓝澈听完笑了笑,与平日里的敷衍之笑不同,她的眼睛呈着灿烂千阳,人间倾城景色不过如此。
      “哥哥他很喜欢你。”
      “是吧。”蓝澈敷衍着回答,心上却想着:能帮自个的谁不喜欢,就算不喜欢也得装一装特喜欢。
      “可我总觉得你不在乎他。”
      蓝澈扭头看向她笑眯眯的道: “怎会,我对你哥可是尽心尽力。”
      陈漓道: “我不是说义军。你对我们、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感觉就仅此而已了,我看富贵荣华、真情实意,对你来说都无法打动你,照理像你这种人,要不大彻大悟隐居山林,要么除灭一切踏至高位。那你是想要什么?”
      “姑娘是觉得自己很会识人?那些对我来说有何意义?真像你如此说,至情至性游戏人间、不管不顾大杀四方岂不更有趣?”
      陈漓自小替哥哥打理内务独当一面,以为自己称得上女中豪杰一类,没想到来了个比自己疏狂百倍的人。眼前的她看起来孱弱,豪迈气概却不输给任何男子。
      想到此,陈漓又释怀一笑: “哥哥喜欢特别的女人,你果然是,若你是个男儿,我定要嫁你这样的。”
      蓝澈喝了口酒笑道: “你们哪里舍得你们的情郎啊?常有姑娘像你一样这么说,有一位姑娘甚至说不在意我是女子,只求侍奉左右,愿一生不离不弃。只可惜,她们转头嫁人将我忘了个干净。”她这样玩笑说着,大有惋惜之意。
      陈漓挑眉楞道:“你是在说笑话?”
      蓝澈架上鱼: “我当时也是像你这么回那位姑娘的。”
      “哈哈,如果是真的,你留在身边做个侍女也是好的,她后来去哪了?”
      “她做侍女?那可折煞我,这兵荒马乱的,若还活着,应该是嫁人了。”
      “是啊,兵荒马乱的,张仁也突然走了,不知他现在是否平安。”
      “嗯?”
      蓝澈听罢,秀眉警觉的一蹙,陈漓还想问蓝澈说的那个女子,这时陈友谅回来:“你们聊什么这么高兴?”
      “哥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回来了?”
      陈友谅坐于两个孩子中间:“我给你们烤鱼。”
      蓝澈看向他:“近来军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无事。”
      “元军可有异动?”
      “没有。”
      “怎会?那……”
      陈友谅道: “你现在要做的是养好身体,不要动不动就晕倒。”
      蓝澈还想说什么,陈漓察觉气氛不对:“哥好不容易回来,你们暂且不要聊军中的事了,好生无趣,哥你快些烤鱼吧,我们都饿了。”
      鱼味道甚好,蓝澈看起来却食之无味,陈友谅缓缓拉她起来:“吃好了么?吃好了就走吧。”转身对陈漓道:“阿漓,看好孩子们。”
      “噢,好。”陈漓凑在他耳边小声道:“你好不容易找到她,有事好好说,千万别吵架。”陈友谅弹了记妹妹的额,扶着蓝澈走了。
      陈友谅准备了一艘竹筏,沔阳因水而生,因水而旺,参天的水杉屹立在浅水之中,高大挺拔,规整有序,夜间满天繁星与筏上一盏孤灯行于水中,如穿梭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我记得有关水杉的说法:前生浊水中屹立,后生烈火中永恒。今日一见,果然震撼。”
      “这都还不算什么,这里分散开大大小小共有12座岛屿,岛上有绿竹、桂花、玉兰、梅花、八仙和玫瑰上百种花草,在不同季节呈现出最美的姿态,各类花草老人家说起,寓意着平安、幸运、富贵、健康、快乐、希望、长寿的各类吉祥话。”
      “那你最喜欢什么花?”
      “棠梨,你呢?”
      “没注意过这些,没什么不喜欢的,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那到时我日日送你不同的花,看你最喜欢哪一种。”
      “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
      “你这话可没良心,难道我以前对你不好?”
      “说不清,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话说,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回军营去,离开这么久,祥礼都不知道我去了哪,我不放心。”
      陈友谅却道:“阿澈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但我不可能永远待在这。”
      “那你信我么?”
      “信。所以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
      “那便相信我,将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
      “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我自己可以,你在我身后就好。”
      竹筏到岸,原来是个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岛屿,前方是一口井,雕刻着龙纹图样,上面摆着几案香炉,似乎是当地人常常来祭拜之地。
      “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便是我和你说的那口古井。”
      远去的记忆里的搜索,她笑道: “包治百病?”
      陈友谅上香后虔诚跪下: “心诚则灵。”蓝澈也跟着他拜了拜。陈友谅牵住她的手:“玉泉神灵在上,离恨属三春,佳期在十月。但令此身健,不作多时别。友谅携妻虔诚祈愿。”
      蓝澈小声:“莫在神灵面前诳语,我并未嫁你。”
      陈友谅未搭理她,舀起一瓢水给她,她饮了,味道果然清凉甘冽。陈友谅再去敲敲钟,不一会,井里浮起一串冰蓝色的水晶珠串。
      陈友谅递给她道: “命里即定,不必锱铢早晚。”
      蓝澈好奇的接过珠串,细看果然是庇佑涉水之人好运、有助人康健与解毒之效的海蓝石,好奇问道:“这口井每次浮起来的东西都不一样么?”
      “不一样。”
      “你说我与你命里注定,我不信,要不问问古井?”
      “可以。”
      蓝澈虔诚一拜,朗声道: “玉泉神灵在上,信女蓝澈,虔诚相问,若神灵赞成信女嫁与陈友谅,请赐信女——”
      “玉碗一对,
      玉筷一双,
      金簪一对,
      ……
      金杯十个。望神灵以贺礼相赠,系永结之好。”蓝澈胡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对着陈友谅做了个鬼脸。
      陈友谅好气又好笑道:“坏丫头可真够贪的啊!”
      她笑道: “不然怎么让我有非你不可的决心呢?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平章。”说着往竹筏停靠处走。
      陈友谅突然道: “等等啊,你还没等到古井的回答呢。”
      看样子他扯犊子的心情还没尽兴,蓝澈欲继续听他还有什么说法,嘴角上扬歪头看着他,陈友谅挥袖开始撞钟,她笑容逐渐凝固。
      敲完蓝澈忙上去查看,井里除了自己与满天繁星的倒影,什么都没有。
      刚刚被他这架势哄得真有点信了,蓝澈笑道:“又把我当小孩与我讲故事呢?哎!走啦!”
      他神色不挠,甚至有些腾腾而起的怒意在暗暗压制,蓝澈劝慰道:“那些东西是我玩笑随意说的,不当真。”
      她坐于石阶上,单手托腮,自己小声嘀咕着:“我分明记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的……”
      陈友谅却突然道:“谁和你说的?”
      她声音更小了,有些生气的嘴动了动: “你!”
      陈友谅努力回想了一瞬,接着一步步走近她: “傻孩子,我那是有口无心。”
      蓝澈有些激动道:“那现在呢?我全心全意帮你就可以了,你为何非要撩拨?你到底想怎么样?娶我?然后呢?你知道的,我只想报仇,我发疯恨起来巴不得所有人都死。”转念一想自己为何如此较真,不该和他纠结这个无聊的问题。
      艰难困苦时只有她孤身一人,命运让每一次生死大难、她需要的时刻他都不在,一个人熬过了一切,强大无比回到他身边,这正是他想要的。
      只是如今他想要的似乎比以前更多了。
      陈友谅对她过激的言论却毫不在意,只道:“吾至爱汝甚矣。”
      蓝澈这次感到自己坚冰般冻住的心开始融化。
      他轻轻拥住她:“这些年我不在,你一个人受苦了,被押去高丽的时候害怕吗?什么样的苦楚相当于千刀万剐?一个手足残废还眼盲的小姑娘被扔在烟花柳巷里是怎么过的?这几年南征北战,你去过的那些地方,我只是路过,都觉得难过。”
      如身体早已习惯插在身上的刺被猛然拔除,她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微颤,双眼紧闭,也许泪早已流干,她看起来依旧冷静从容:“都已过去了,现在再提无任何意义。”
      “是过去指引我来追寻现在的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想对你好。”
      “你我并无夫妻缘分。”
      “通!”的一声,井里突突的冒出一件东西来,接着两件、三件:玉碗、玉筷、铜鼓、玉簪、玛瑙、甚至桌椅板凳,她随意掰扯的十几样东西一下从井里突突的冒上来,代替了陈友谅的回答。
      “怎么可能!”蓝澈再次趴回井边。
      陈友谅淡然看了一眼这些东西,接着坐靠在井边:“反正我是认命了,从这些年的经验来看,逆天改命不会有好结果。”
      蓝澈过去扯着他的衣袖,气笑道: “戏耍我呢?这是怎么做到的?后边藏人了?”
      “没有,不信你自己去看,东西是从井底浮上来的,真要有人,总不会藏在井底吧?不早就溺死了么?”
      “哼!那也一定是你动了别的手脚。”她全没了往日的淡定,像个孩子一般咋咋呼呼到处寻找。
      他一副诚恳真挚的表情,拉住她: “真没有。”
      她几乎要上蹿下跳了,搜寻无果,插腰瞪着他,二人突然绷不住大笑,笑完她突然认真道: “不管你是怎么弄出来的,倒是有心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肯为我花这些心思。”
      翌日陈友谅离开,留下几个新带来的医师为蓝澈治疗,傍晚时分她一人坐在院中看书,突然鸡犬狂叫不宁,是来了生人的警告,蓝澈回头,手中的书未拿稳掉落在地:“友德?”
      傅友德道:“阿澈,这里危险,快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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