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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次日,百顺比往常起得更早。
      天际初露曙光,他洗漱完毕,见厨房透着一丝亮光,想是赵妈。他放轻脚步走到正屋前,晨色暗淡,屋里屋外寂静无声。百顺站了片刻便退下了。
      已到辰时,屋里仍没动静。百顺端来清粥小菜,站在门外恭谨道:“爷,早饭好了。”门吱呀一声,只见傅钧立在门口,还是昨夜的衣袍,穿戴得整齐。
      他淡声道:“给我罢。”
      百顺递过托盘,屏息等着他的吩咐。“没有旁的事,不要来打搅。”傅钧道。
      “是。”百顺恭谨退下。
      阖上屋门,傅钧在桌前站定片刻,转身朝赵璟走过去。赵璟身着单衣坐在床沿,神色寂静无波。
      “吃点东西罢。”傅钧看着他说。
      赵璟默然片刻,起身走到桌前,坐下安静喝粥。傅钧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上,傅钧喉结微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吃完,傅钧道:“我还留半日,可想出去走走?”他凝视着赵璟,似乎丝毫不急,等着他的回答。
      赵璟不答,目光稍动,半晌才开口:“京城那边,如何了?”他嗓子哑得厉害,气息也弱,如不仔细听定是听不清的。
      这是他从昨夜到现在的第一句话。傅钧毫不意外。他没看赵璟,却知道他在望着自己等答案。
      傅钧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道:“新法废除,仍行旧制。”
      赵璟脸色僵了片刻,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黯淡无神,像某种东西倏忽熄灭一般,没了光彩。
      他枯瘦的手覆在膝盖上,无意识地颤动几下,对上傅钧笔直盯着自己的视线,他只道:“我乏了,不出去了。”说完,似支撑不住身体,步伐绵软地往床榻走去。
      身子忽的一滞,一只有力的手臂从后捞住他的腰,傅钧微哑的声音低低响起:“你怨我?”
      赵璟怔住,茫然出神,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他拉开傅钧的手,什么也没说。
      “你怨我。”
      傅钧牢牢盯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深,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清晰,不再是疑问的语调。赵璟终于转过身来,“怨或不怨,有何分别。我还不是只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同僚们沉沦阶下,尸首分离,昔日新党分崩离析。”
      他一字一句,像在剜自己的心。
      傅钧忽的笑了,笑里苦涩,“我们谁不是这时局的棋子,你以为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赵璟脚步顿了顿,只背对着他说:“你走吧,我累了。”
      傅钧神情冷寂下来,他定定地看着赵璟的背影。窗外投进的几格日光斑驳着,落在赵璟瘦削的肩膀上,他像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量似的,往日俊逸的身形如今如一截断壁残垣,不见生机。
      傅钧伸手,他隔着空气抚摸他,眼睛里的情绪深不见底。最后他收回手,头也没回地走出屋子。
      没片刻,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人已经走了。

      越往后,天气渐渐热起来。
      南方的梅雨季节过去,没多少风和日丽的光景,便到了暑热难耐的时节。
      百顺每天过得清闲。赵璟安静寡言,不挑嘴不多事,有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从没见他在吃食上挑过刺。而且他也不让百顺叫他爷,两人各退一步,最后定下来叫公子。时间一长,百顺对赵璟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以前是奉命办事,拿钱做好侍奉主子的事;如今是死心塌地地觉得这位爷好,是敬爱。更何况,住在一个院里这么久,即便是小猫小狗,也养得有感情了。
      只是这些日子,百顺愁起来了。
      赵璟身子太差,食欲不佳。原本春天的时候,还吃得下几口。可现在天气热起来,他吃两口就放下了。而且夜里也睡得不好,他虽然不对百顺说这些,但百顺不瞎不傻,光看他早晨起来时候的气色,就知道这位爷夜里定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这样一折腾,先前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底子,一下子没了。百顺心里急得很,这天一大早,他就去了回春堂,请了崔大夫来。
      百顺带着崔大夫进院的时候,赵妈在厨房洗坛子。百顺环视一圈,问她:“公子呢?”赵妈回道:“公子还没起。我早晨端了早饭去问了,他说不必麻烦,他不吃了。”
      百顺闻言皱起眉,这位爷向来都不睡懒觉,即便没事可做,他也会早起,或在院里坐着,或在屋里看书。可今日却没起,怕不是难受紧了。这样想着,他连忙请崔大夫在堂屋坐着,自己去了东屋。都不用敲门,他径自推了门,看见赵璟果然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他这下懒得拘礼节了,直接带了崔大夫进屋给赵璟诊脉。
      诊断完毕,崔大夫瞧了瞧赵璟的气色,道:“怕是先前的病情又反复了。”他从随身的药箱取出一方布包,布包展开,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崔大夫让百顺把赵璟的衣服褪了,翻过身来,几枚银针依次扎在他背部的几处穴位上。崔大夫一边观察赵璟的反应,一边调整银针的深度,不过片刻,崔大夫额上已经布满汗珠。再看赵璟,整张脸从苍白到恢复血色,再慢慢平静,眉头舒展。
      静候片刻,崔大夫取了针,提笔写下一张方子,“你家公子体质特殊,寻常方子用药过猛,怕是会伤到元气,所以只能慢慢调养。这张方子先用着,每日煎两服,一次都不能间断。到暑天过了的时候,我会再开方子。”
      百顺接过方子道了谢,取了酬金,送崔大夫出门。
      将崔大夫送回回春堂,他又去药铺抓药,回来之后一刻也没歇,进了厨房煎药。忙活半天,已到了日中。百顺让赵妈煮了些稠稠的粥,配了爽口的小菜,端去给赵璟。
      赵璟气色好了些,但人还是虚弱。百顺守着他喝完,替他拭了汗。又开了窗让凉风吹进来,等赵璟睡了,他才关窗出去。
      后来的几天,赵璟果然好了不少。
      傍晚用饭之后,他时常还在庭院里坐坐。初夏时节,院里的一株石榴树开满了花。碧叶葱郁葳蕤,红艳艳的石榴花点缀其间,凉风习习,几片花瓣飘然而下。赵璟拿着一把折扇,宽衣广袖,几缕发丝垂下,端的像一位逍遥俊逸的散仙。
      百顺端了一盘果子,远远看了一眼,无端唏嘘。自家爷那也是人中龙凤,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身份尊贵,旁人望尘莫及。可偏偏遇上这位爷,偏偏两人纠缠出这一段孽缘,真是造化弄人啊。
      不知爷在京都如何了。如今诸皇子夺嫡之争牵涉众多,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是满门倾覆。希望能平安渡过这一劫。
      赵璟朝他招招手,百顺走过去,放下果盘:“公子,怎么了?”
      “你听过故事吗?”
      “啊?”
      赵璟指了指面前的石凳,说:“坐,我给你讲故事。”
      百顺依言坐下来。不知为何,他觉得赵璟眼里带着笑,这让他很开心。但他没表现出来,只道:“公子,你还会讲故事啊?”
      “嗯。”赵璟慢条斯理地开始讲,百顺一边听着,一边给赵璟敲核桃。没一盏茶功夫,百顺敲核桃的锤子都握不住了。他硬着头皮说:“公子,要不咱们不讲了吧,天色不早了……”
      赵璟看他:“我讲得很无趣吗?”
      “不,不是。”百顺心道,就是太有趣了,有趣到他觉得故事里的精怪就在他身边,没准儿那个长舌头的女鬼就藏在这树上,不,或许就在他背后。
      百顺有苦难说,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知道该找个借口走,还是继续硬着头皮听。
      末了,赵璟笑了笑,道:“不必敲核桃了,你去忙罢。”
      百顺如蒙大赦,“诶,好。”
      翌日,赵璟起得很早。百顺推门去洗漱,就看见庭院里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影。赵璟未束发,披着衣服看树上叽叽喳喳的鸟,不知在想什么。
      百顺不好去打扰。自己洗漱完了,才走上前去:“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嗯。”赵璟有些心不在焉。
      “您早饭想吃点什么,我让赵妈……”百顺还没说完,便被赵璟打断,他似乎没听见百顺的话,喃喃道:“今日,是我爹的忌日。”
      百顺噤了声,看赵璟的脸色,只是有些怅然,倒也不是十分悲痛。
      他犹豫片刻,斟酌道:“要不小的去准备些纸钱,虽然不在家乡,但心意是一样的。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会念着公子的。”
      赵璟轻轻“嗯”了一声,“但愿吧。”
      于是,傍晚时分,百顺买回了一堆纸元宝、纸钞,两人在附近的河边拾了些干柴,开始烧这些纸钱。赵璟慢慢往火里扔金元宝,淡红的火光照着他的脸,那道疤痕仍留在他脸上,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个。
      他忽然开口:“百顺,你爹娘还健在吗?”
      “我?”百顺回道,“我是个孤儿,小时候躺在路边,被我们爷捡回来的。”
      “那你对你爹娘还有印象吗?”
      百顺点头,“有一点。我记得我爹特别喜欢喝酒,喝醉了喜欢打人。还记得我娘嗓门很大,喜欢骂我。后来我们那边闹了饥荒,我们出来逃难,我和他们走散了。”其实他没说的是,他是被买给了人贩子,他爹娘拿他换了一袋小米。后来他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百顺的心慢慢沉下来。他现在不会难过了,但不知为何,想起来的时候就是开心不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赵璟说。
      “这有什么啊,我没难过。”百顺忍不住问,“公子,你爹,是什么时候走的?”
      赵璟正用一根干树枝拨火,他顿了顿,说:“在我出生的前一天。”
      这下轮到百顺觉得不好意思了,赵璟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朝百顺安抚地笑了笑。
      “没什么的。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已经不难过了。每年我娘都会带我去祭拜他,我娘说他是很好的人,只是运气不好。他出门做生意,本来能赶在我出生之前回来。但回来时在江上遇到了风浪,他就再也没回来了。”赵璟说到这里,声音慢慢低下来。
      “不知道,我娘一个人现在好不好。”
      当初他中了进士,赵母跟随他在京都安顿下来。那时他在朝堂上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俸禄也微薄,赵母不愿他花费过多,二人便在近郊赁了一处不大的院子。后来他跟随王丞相变法革新,牵涉众多,不好经常回去看望母亲。再后来,变法失败,新党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他金蝉脱壳,一夜之间被傅钧从天牢送到这江南。
      这些时日,他总在担心母亲,生怕她受自己连累。如此想着,又安慰自己,他从未向人提起过母亲,何况事件已经平息,没有人会因为他这枚无用的棋子再生事端。其实很多次,他都想通过傅钧的势力来探听母亲的消息,但这个念头每每被他否决。他实在无法向傅钧开口。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烧完剩下的纸钱。黑色的灰烬在晚风中缓缓飘向河水上方,在空中打着旋儿,有的落入水中,有的飘向更远的地方。
      赵璟出神许久,终于收回视线,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对百顺说:“回去吧。”
      二人刚起身,忽听一阵马的嘶鸣声,矫健有力的马蹄踏在草丛里,马的鼻息似乎就在耳边。赵璟反应迅速,飞快地拉着百顺躲到了河边的竹林里。
      两人屏息等了一会儿,草丛那边传来男子粗哑的声音,“回世子,没有人。”
      世子,原是他啊。
      赵璟松开了紧拉着百顺的手,心慢慢落地。
      回头看百顺,倒是一脸喜色,应该对傅钧忽然到来感到惊喜意外。百顺连忙跑出竹林,朝草丛那边奔去。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赵璟不知怎的,脚步越来越慢。他回身去看那堆燃尽了的纸钱,干脆蹲下来没动了。
      四下无人,风吹来寂静,只听见淙淙流淌的水声。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低沉的声音。
      赵璟一惊,回头看,只看到傅钧朝自己走来,其余人都不见踪影。想必都被他打发走了。赵璟看他一眼,没作声,只蹲在那里,用树枝拨剩余的灰烬。
      “要我来接你么?”傅钧走到他跟前。
      赵璟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正想说“不用”,忽然身体一轻,整个人竟然被傅钧两手抄起,扛在了肩膀上。他大惊之下猛地挣扎,“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傅钧显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不知道发什么疯,还高声道:“你要再闹,我就把你扔这河里去。”说着还作出要扔了他的架势,说罢自己笑了起来,两手扛得更紧了,像怕赵璟摔下来似的。
      赵璟又气又怒,但无奈自己身体太差,没有力气,再怎么挣扎,傅钧也是稳如泰山。
      所幸傅钧不准备就这样把他扛回去。傅钧的马就在路边,他将赵璟稳稳放在马上,自己轻轻一跃,坐在赵璟身后。
      他两手握着缰绳,将赵璟圈在自己怀里,轻轻一笑:“走咯!”
      傅钧的这匹马很是上道,不长的路程,它走得一步一顿。赵璟难受得紧,只觉得又尴尬又气愤,身后的傅钧握着缰绳,却是满面笑意,眼睛眷恋地盯着怀里的人。
      夏日的晚风吹拂,河边青草轻轻摇曳。远处的青山掩映在暮色里,寺庙的晚钟响起,回荡在耳边。一切都刚刚好。傅钧觉得这样的场景,他已经想了许久,久到他无暇去回顾漫漫路途的奔波疲累,无暇去想京都的烂摊子。
      他只想,抱着怀里的人,一直走到天长地久,暮雪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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