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5、C4

　　伊利安拧好螺丝。他手里的玩意看起来差不多就是个黑色的方块，只是有点歪歪扭扭的，金属面上满是刮痕，像个坏掉的鲁比克方块。
　　他用力拧了一下魔方的上层，一束蓝光从立方体的顶面亮起，闪烁几下后稳定下来，一个模糊的女人半身影像出现在立方体上方。女人的卷发形如一个完美的钟形函数，这是盖亚时下最流行的发型之一。
　　伊利安又划拉了几下，一行通用语字幕出现在女人头顶。
　　“音频那部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扬声器。”伊利安说，“而且只能收到一个信号台……”他有些局促地看向莱恩。
　　莱恩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忽然在伊利安头顶拍了一巴掌。
　　伊利安张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拍脑袋。然而莱恩一个字也没说，径自转身去架子上不知翻些什么。
　　伊利安莫名地有点忿忿，又似乎有些失望。自己这是干什么，他自嘲地想，难道还指望一个拥抱和吻面礼吗。
　　背对着他的少年却咕哝了一句:“不赖啊，小子。”
　　伊利安哑然失笑。
　　莱恩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两条营养块:“吃饭，一天就他妈一顿。”又恢复了那种硬邦邦的粗暴口吻。
　　营养棒的包装上标着“纽垂亚便捷食物”，这牌子伊利安从未听闻，大概是“纽崔亚”的劣质仿品。拆开包装，一股子刺鼻的香精味儿扑面而来，室内的温度下营养块已经化开，呈浑浊的半凝胶状，看着就让人倒胃口。他试着舔了一小口，烧焦蛋白的古怪呛味里混着恶心的甜腻和咸味，说不出的古怪难吃，跟他参加新星生存训练时吃过的便捷餐相差得有原恒星和黑洞那么大的差距。
　　然而伊利安没有挑剔的余地。他皱着眉，一口一口地把两条营养块全吞了下去，甚至学莱恩的样子，连包装纸上的油脂都舔得一干二净。
　　在他直犯恶心、感觉自己一张嘴就要吐出来的时候，莱恩忽然说:“你从哪儿学的这些，小家伙？”
　　伊利安愣了愣，小家伙？
　　他突然意识到，莱恩并不知道自己是个贵族——基因改良人类。
　　基因改良人类的诞生源自旧历二十三世纪的基因技术潮流，该技术尚未公开问世便遭垄断，在近两百年中持续而隐秘地发展。直到二十四世纪末，反普星侵略战争不仅为人类打开了通往太空的大门，更为杰出的改良人类领袖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舞台，直接促成了人类第一帝国的建立。
　　帝国完全由改良人类统治——既然他们确实，无论是生理层面还是实践证明都要远远优秀于普通人类，那么这种政治模式则显然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为了避免愚昧者对基因技术的偏见与歧视，稳定战后社会发展，并对这些保卫了人类文明的改良人类进行表彰，他们被赋予战争勋爵的地位——而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真的成为了把控帝国命脉的“贵族”。
　　贵族的基因经过靶定向改良，在这个普通人类平均寿命一百二十岁的时代，他们的基础寿命可达一百八十岁左右。相应的，贵族有着更长的生长发育期，以此保证智力和体能的完全发展。
　　换言之，尽管看起来像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伊利安·维尔塔斯实际上已满十七周岁。当然，贵族的法定成年年龄要到二十五岁，但伊利安学过亚种人的生长规律，十五岁的亚种人绝对是成年人的样子了，若是依据莱恩这幅少年模样猜想，恐怕他连十周岁都不到。
　　就算考虑到多种外星遗传因素的影响，伊利安仍然不觉得对方有什么资格管自己叫“小家伙”。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简直有股冲动给对方来上一堂“不同种族的生理发育规律”的生物课，然而也只有一小会儿。伊利安很快便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愤慨简直莫名其妙。这是他的缺点之一，总是不够理智。他理智地想，被当成小孩儿对他难道不是一件有利的事吗？这意味着更多的同情，更少的责任，意味着对他真实身份的不了解，意味着安全。
　　所以他最后只是含糊回答:“从学校里……机电课。”
　　莱恩哦了一声，伊利安并不觉得他会有什么怀疑。这个少年亚种人显然对普通人类的生活都知之甚少，更不用说贵族的世界了。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伊利安想，他这一辈子都会困在一颗被遗弃的行星上。
　　他随即又想，自己也要一辈子困在这一颗死星上。
　　这想法让他难以忍受，可他又没办法忍着不去想它。伊利安垂下头，脸上无法自抑地流露出一丝苦闷的抑郁来。
　　莱恩瞥了他一眼，想了想:“你还能再修好一个这种东西吗？或者别的，随便什么见鬼的垃圾玩意？”
　　伊利安点点头:“应该可以……这儿有不少废机械。有很多能用的元件。”
　　莱恩说:“那你可以留着它——不过你他妈得再给我弄一个差不多值钱的出来。”他故作凶恶地瞪了伊利安一眼。
　　伊利安却不知怎么的笑了出来。
　　这个笑容让莱恩颇不自在地别过了头。“莉莲喜欢这个。”他用一种欲盖弥彰似的语气说。
　　屋子里唯一的小姑娘全然不管两个男孩的剑拔弩张，她只盯着那个蓝色的全息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倒是里面的灰色有向蓝色流动的迹象。
　　他们都不再说话。莱恩坐在床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妹妹的头发。室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水疗仪呼呼地吐着雾气。
　　伊利安看了一眼投影。他的目光倒不在女人脸上，而是那一串浮动的字幕。
　　这是实时新闻。
　　量子通讯普及的今天，哪怕相距百万光年的两颗星球，人们一样可以分享相同的讯息。较之空间上的距离，盖亚与无名矿星间相差更为巨大的是阶级上的鸿沟。
　　就好像在b-25，没人会在乎这条占据了盖亚所有新闻头条的重磅消息。
　　滚动的字幕中，维尔塔斯这个名字不断出现，另一个重复的字眼是蒂格尼提斯。看起来艾伯特先生找到了他的针对目标，伊利安冷漠地想。上个月的贵族普调中，蒂格尼提斯家族的受欢迎度在十二贵族中排行第四，远胜于第七位的维尔塔斯。不过那已经是暗杀丑闻之前的旧事，在盖亚上，局势像恒星磁暴一样瞬息万变。
　　只是伊利安讨厌成为一颗爆发的耀斑。
　　不过也有好消息，他注意到伊利安·维尔塔斯的名字上已标出了剑状的示殁符，这说明他的死亡已经得到了官方认证，只要他自己不找麻烦，没有人会花功夫寻找死尸。在可以预计的未来里，他大可以毫无压力地在b-25或任何远离主流社会视线的乡下行星逍遥度日——
　　前提是他还能动用自己账户里的存款。
　　而显然，他不能。
　　伊利安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破产，而刚刚那顿悲剧的晚饭并不会是唯一一顿，一阵绝望感涌上心头，几乎要赶上他被安全带绑在座椅上被光弹轰击那么绝望了。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伊利安迫切地想，不然他真的会死在这里的。
　　他转头叫道：“莱恩……”却将尾音咽回喉咙里。
　　莱恩垂着头，坐着睡着了。
　　他的红发一缕一缕搭在额前，腰上的绷带渗出少许血迹，即使在睡梦中仍然微微皱着眉，一副与命运奋力搏斗的样子。
　　伊利安看着混血儿疲惫的睡颜，忽然对残酷的未来生出了一点不知所以的希望。
　　这点希望驱使他在第二天主动开口：“莱恩。”
　　莱恩瞥了他一眼，伊利安咽了口唾沫，天知道他怎么会这么紧张：“呃，你要去干活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你他妈能干什么？”莱恩挑起一条眉毛，“还没矿车轮子高。”
　　伊利安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羞耻还是愤怒。莱恩嘲笑道:“算了吧，小子，老实点待着。”他朝堆满了废弃机械的箱子努努嘴，“想干活？全是你的。”
　　“这些——都是从哪里弄来的？”伊利安问。
　　莱恩眯了眯眼睛，对话的走向有点超出了他的预期。伊利安却好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继续说：“我能帮上忙——我知道哪些东西比较容易修好，比较，唔，比较值钱。”
　　“我可以晚上加班。”他补充道，镇静地看着莱恩，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莱恩犹豫了一下。见识过昨天那个投影仪之后，他本来已经打算让这个难得的“机械师”留在家里——一方面是这里比较安全，一方面是方便干活。不过E说得有道理，修东西什么的完全可以回来再加个班——反正他对“奴役童工”没啥心理负担，况且他还特地给这小子搞了身防护服，不能浪费。
　　于是莱恩干脆地点了点头，将那套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样破烂的儿童防护服扔了过去。
　　他本来想再加一句“别惹麻烦”之类的，又觉得那太啰嗦，况且根据不到一天的相处来看，E不像个会惹麻烦的家伙。
　　他料想的大体不错。伊利安见到废料场时甚至都没多少惊讶的表示，莱恩有点怀疑是不是所有人类都天生这么镇定自若——不过莱恩也没见过别的人类小孩，无从判断什么。
　　他们先去逃生舱坠落的地方看了看，伊利安这时候才露出一点惊讶诧异的样子。线条流畅的椭圆形舱体已经全然不复形状了，它被暴力地破坏，砸得歪七扭八，高强度合金的外壳里凹外翘，足以承受太空漂浮物撞击的复合有机玻璃材质的舱门经历了某种超乎想象的虐待，坑坑洼洼的满是裂痕——莱恩倒不觉得奇怪，这里是b-25，拾荒者对待无法到手的值钱货的通常态度是想法子让别人也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
　　伊利安着重查看了逃生舱上的信号发射装置，那里已经被压扁成一块不规则的金属，就算忒弥斯号中弹时的光电干扰没把它搞瘫痪，现在这玩意也从物理意义上彻底完蛋了。
　　他们绕着那可怜的残骸转了两圈，确定从中已无利可图便把它抛诸脑后，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废料场巡游。
　　一切好像就此步入了正轨。他们早上出发，在无垠的废物旷野里挑拣可以修理的、能派上用场的小玩意，晚上回去一起修缮——伊利安负责指挥和精细活，莱恩负责卖力气。这里说“早上”“晚上”其实意义不大，b-25的自转周期并不符合标准时，从捕星网里漏出的那一丁点光与热亦远不足以驱散黑暗、区别昼夜，人们只是出于惯性这么称呼，就像完全人造的超巨型空间站盖亚也仍然保持着传统的地球时间周期，甚至还象征地调节冷暖，构造四季。曾有议员提出取消这种对十个世纪前地球时代的无聊纪念，但这一提案并未通过，于是盖亚和众多殖民基地仍然有以二十四标准时为周期的标准日，虚拟太阳升起落下，一如亿万年前原生生命在那颗湛蓝行星上所见的朝晖与暮霭。
　　不过b-25的基地显然没有这么多能量维持朝暮，这里总是一个样子，昏昏沉沉，气息奄奄。这里的居民也是一个样子，醒与睡都无甚区别，生与死也界限模糊。
　　因此，拾荒者的“早上”事实上依赖于远星废料的倾倒时间——一些富饶繁华的重要殖民行星或太空站上人口众多，又寸土寸金，并不适合建设大型的废料场，一日积攒下来的大量生活、工程垃圾便会经由垃圾船运至附近的死星，在上面堆积出面积广阔的废料平原。
　　标准时晚十一时，从b-1驶往b-25的垃圾船准时降落，标识灯如流星划过黑暗的天幕，伴随着尖锐的鸣叫声，一日的废料抛洒而下。巨大蝠鱼般的飞船优雅地兜出一个曲线，重新驶入夜色。
　　标识灯的光点冉冉上升，拾荒者们开始入场淘金。
　　莱恩总是走得特别快些，先人一步才有挑拣的余地。不过伊利安跟了几趟，回去算了半晚，根据垃圾船航线、风速风向和“值钱货”的通常打包重量列了张搜寻表，大幅提高了他们的巡游效率，他们只需要按表找点，多半就会有所收获。
　　莱恩对此颇为满意，对E的评价也水涨船高。伊利安终于不用像个小跟班似的在莱恩屁股后头翻捡破烂，而是像个真正的、老练的拾荒者一样，顶着冷白色的氙气灯，成为了黑暗水域里的一条鮟鱇鱼。
　　他一开始是有些恐惧的——这地方太大了，又太冷太黑，那种黑暗像是致密的实体又像是虚无的空洞，刺眼的氙气灯光在这厚重的黑暗面前像是一点萤火，一颗衰颓的矮星。一个人站在这里，就像一个人漂浮在太空。
　　然而他忍不住打战，惶恐地抬头张望的时候，他总能看到不远处的另一盏灯光。
　　冷光明明是白惨惨的颜色，他却一下子想起那头热烈的红发，想起坏脾气少年眼睛里的暗金色光芒，想起难吃的快捷食品和赚钱的迫切需求——这些现实的、琐碎的烦恼一下子把那种空落落的孤独感驱散了。他于是再次低下头，投入到赚钱糊口的大业当中。
　　偶尔走神的时候，伊利安常常会想到双星系统，广袤的太空中，两颗恒星偶然地靠近，彼此吸引，彼此绕转，构成一种奇妙的稳定。
　　这真是不可思议，他想。
　　这天伊利安正想着长鹰座αKS这对双子星的错位星盘时，肩膀上忽然被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回头，一只长柄扳手当头抡了过来。
　　有时候，麻烦就像债主，光躲是没有用的，它们会主动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