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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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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月色正好。
封疆站在萧雪河小院门口,左顾右盼,踱来踱去,反正就是不进去。
他这心理建设做得太过长久,久得他正想着第一步要先踏左脚还是右脚才显得自然,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叫唤。
“阿昕?”
吓得他背脊一僵一直,抬头往声源望去。
封疆觉得他表情恐怕没有端住。
夜里寒凉,萧雪河披着中衣从房里出来,显然是将将要入寝,望见封疆,有一瞬的迟疑。
但脚下生风,不过几步就走到封疆面前,他低声道:“我该不是在做梦吧……”
他总记得,方才他见封疆,还是个玉娃娃,此刻再见他,却已经是倜傥少年。
可很快他又把这点不合理抛之脑后,颠倒梦想,可不就是在做梦?既然是做梦,那一切都是允许的吧?
封疆只当没有听见。他虽然被亲娘连哄带骗地丢出门,但实际上还什么都不曾打算好。
可他一对上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顿时什么打算都打算不出来了。
封疆在看着萧雪河的同时,萧雪河同样也在注视着他。
萧雪河有些恍惚,他做了很多场梦,梦里都有他的阿昕,但没有一个是像现在这样的,他一点都不像他记忆中的残影。
他像封疆。
——那个在风刀霜剑里走到现在,浑身带刺的封疆。
可又有些不一样。萧雪河舍不得眨眼,怕他一眨眼,这个会好颜以对站在他面前的阿昕又会转身离他而去。
他甚至想伸手摸一摸,以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可若不是在梦里,他又怎么会见到这样清醒的封疆呢?
他心动,但又不敢触碰。
封疆心知这样下去,什么也解决不了。他叹了口气,满是无可奈何,“雪河哥哥,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他这栩栩如生的神态,只一眼就叫白衣墨发的贵公子差些落下泪来,他本来欢喜,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瞬间变了脸色,慌张极了,又惊又怕,手抖得厉害,最终只轻轻地抓着对方的一片衣角。
萧雪河听风南的老人说过,倘若家中有人将将离世,却又有牵挂之人,便会托梦与他,也算全了生前最后的因果。
他不敢问,不敢问他:你是不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他转念一想,倘若这样也不要紧,只不过是最后一面而已,若阿昕真的去了,他最坏也不过随他而去,倘若他在这多说些好话,尽力哄哄他,说不定他日黄泉路上,他的阿昕还愿意同他做个伴。
可饶是如此,他也怕到极点,声音也哑得厉害,牙根发紧,差些说不出话来,“阿昕……你怎么来了?”
封疆看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消瘦见骨,带着一股渡不掉的病气,比起萧雪河上回来北境,病态又重几分。他甚至想问问他在外面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用药,可又不是时候。
看见就来气,只好瞪了他一眼:“你不想见我?那我走好了。”
萧雪河愣了一下,下一刻紧紧抿着唇,低着头,捏着他衣角的指节却捏得更紧,把上好的缎子都捏得发皱,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封疆一看他这副神色,当时就想给自己掌嘴,只恨自己这张嘴不会说人话。刚想学着小时候,生硬地撒个娇,便又听他开口道:“说不想见都是假的,可我说想见……就真的能见了?我说让你留下,你就会留下?”
封疆哑口无言。
他试图扯了扯自己被萧雪河抓在手里的衣袖,纹风不动,也不知道他这么个病殃殃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可转念一想,这是萧雪河的梦,他不想让封疆走,封疆就哪也去不了,也正常。
萧雪河感受到他拉扯衣袖的力度,抬起头,顿时勉强笑道:“你看,你这不就想走了?阿昕,你不讲道理。”
萧雪河那勉强的笑容,衬着他那病白的容色,实在是难看极了。或许是不想在他眼前露怯,紧张得很,可那发抖的手指又出卖了他。
封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生气,又实在没办法对着眼前的萧雪河发出来,他叹了口气:“到底谁不讲道理……”
封疆道:“那你又为什么要走?你当年说走就走,又想过我的感受?萧雪河,走的人是你,回来的人也是你,你来了又走,走了又回头,来来又回回,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萧雪河手抖得更厉害,他心中有愧,又愧又痛,可他不敢放手,他怕他一放手,他眼前的封疆就像从前的数个梦境,如梦亦如幻,去得无影无踪。
他连梦里的阿昕都抓不住,又要怎样去抓去梦外的封疆?
他闭上眼,神态凄恻,低声哀求道:“是,是我不讲道理,可你不能走……是我太想见你了,阿昕……你不要走。”
封疆原本有意逼一逼他,可一见他这幅样子,实在没有办法,又怕萧雪河实在逼急了,当场梦醒给他看。
他对自己生气,又对萧雪河生气。干脆就由着萧雪河扯着他的袖子,拉着人踉踉跄跄先走到小院里面。
等他把这看上去风吹就倒的病公子按到凳子上坐好,封疆冷着脸还是决定再努力一下,他弯着腰,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碰了碰那只冰凉的手,这梦是没有温度的,有的只是萧雪河的感觉,他此刻摸上去冰凉彻骨,那就说明在梦境之外,他的手就是这么冷。
可在封疆幼时的梦里,萧雪河却是有温度,哪怕比不了小火炉一样的小昕明,却也是温暖的。
他忍不住皱眉:“你就这么糟蹋自己?”
萧雪河听出他语气的松动,手下意识地便去抓他的手指。等真正触碰到的时候,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又空虚又满足。
封疆已经彻底没有脾气了,他就看着这个病秧子左手抓着他的衣袖不撒手,右手还不忘抓着他手指不放——当然,他又不敢抓紧,生怕一下就招了他的厌。
封疆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出的话还是不断地刀萧雪河的心窝子:“满意了?你当年一走了之,一走十年,怎么就不想见我了?让我猜猜——你之前说,你越是靠近我,就会褫夺我的生机,你越是强盛,而我则越虚弱……又说,绸姨已经害死了我娘,所以不想害死我。所以呢,你想同我两处安好?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他嗤笑道:“雪河哥哥,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想见我,等我快死了,你又能做什么?来确认我咽了气?来看我有多恨你?看我会不会死不瞑目吗?活着的封昕明你不想见,可你难道没有想过——死了的封昕明也不会再见你了。”
“活的人,死的人,我的生前死后,你谁也见不到。”
萧雪河紧紧抓着他的手指,抓得封疆甚至觉得疼痛,他听得心碎欲裂,却仍旧不敢看他,强自笑道,“阿昕果然……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他极力维持住自己的镇静,却几乎语不成句:“我离开北境后十年无梦,我说……我怎么会做这么多梦,我说你怎么会同我说这么多话……还叫我雪河哥哥……原来……我的阿昕竟还愿见我这最后一面……我……”
他本想说,我真欢喜。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原来是死别。
萧雪河大笑。他笑得那样心碎,眼中不断跌落泪来。
“我真可笑。”
“阿昕,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可笑的人吗?”
他的心碎那么溢于言表。
“你问我为什么要走,我……”他紧紧抓着封疆的手,仿佛这样,眼前的人就不会离他而去。
萧雪河半生无梦,此刻却怕这梦会惊醒,更怕梦外一切成真。
“阿昕,在天疆密林中有一种植物,它会沿着树的周边向上攀,开始植物的藤蔓只是温柔地缠绕,缓慢地生长,但最后它们会像网一样地把整棵大树罩住,并且不断地长大变粗,就这样,大树被这些藤条活活地绞死。我宁可我死……也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可我们怎么就迎来这种结局?
他将封疆的手贴近自己的脸,泪还接连不断地往下掉。
封疆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滴,叹了口气。
“傻子,我哪有那么容易死。就算死,也是剑主的命数,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怕阿娘……也是因为她寿数到了,跟绸姨没有关系——先说好,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娘告诉我的,你要是不信,我们还能去见她一面。”
封疆现在觉得这做梦也挺好的,要是在梦外头这么撒一出气,他还得担心这病秧子病急攻心,当场犯病给他看——年前,萧雪河就这么干过。
“我一生问心无愧,从不骗人。雪河哥哥,你说对不对?”
可封疆忘了的是:怀阳公主都已经是十年前的死人了,只有将死之人,才会知道另一个死人的言语,他说着这样的话,毫无疑问是在给萧雪河千疮百孔的心上撒盐。
他甚至不知道到自己该作何感想,茫茫然之中只觉得自己胸口之中某处痛得厉害,又一眼都不舍得从封疆身上移开。
残月无声,风却更寒凉。
他的阿昕依稀还是十年前的少年,岁月在他身上停滞了脚步,而抛却从前那些刻薄无情的交锋,仿佛这十年的隔阂从不曾有。
——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把你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