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南嘉公子

1、上篇

　　（一）
　　杜若到的时候，苏晓青正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图片。和房间里堆砌的其他图片一样，杜若想这定是晓青从电脑的某个IP里下载打印的。只是能让她这般全神贯注，且些微带点失魂落魄，一定是那个人。
　　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杜若踩着高跟，“噔噔噔”地往她的方向走。
　　而沉浸在图片中的苏晓青对身外之事置若罔闻，直到耳畔响起了一道惊叹：“好美的舞裙！”
　　晓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她拊着胸口，嗔道：“吓死我了。”
　　曲着膝盖附在晓青身旁的杜若神色有点紧张，她迟缓地站直，双唇嗫嚅了片刻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见好友这般，晓青突然有些不忍，她抿嘴一笑，满脸歉意。“我没事。刚刚看这张图耽误了，你等我一下。”说着就把手中那张，因为惊吓而紧攥有些变型的图片放下，从椅子上起身，走向衣柜。
　　“晓青你感冒了？我听着你鼻音有点重。”杜若关切地问道。
　　苏晓青自来对这种小病不甚在意：“有一点，不过吃药好多了。”
　　杜若安心地“嗯”了一声，趁势在空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重新拿起那张图。和她料想的有些不同，居然是一张女人的照片。身处在舞台中央的女子，一袭白色孔雀纹饰长裙，翩翩起舞。裙摆飞旋在空中，似一朵莹白娇艳的牡丹徐徐盛开。照片定格的一瞬，女人身子稍稍□□，足尖轻轻点地，一手牵着裙角，一手高举呈孔雀手式。杜若想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只是照片中那女子将头后侧，只留下朦胧的轮廓。
　　杜若有点意兴阑珊，微微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正在衣柜中翻寻的苏晓青顺着接话问她。“可惜什么？”
　　“看不到脸，难辨妍媸，”仿佛觉得自己说的很在理，杜若转过身子，抖了抖手里的图，问道，“就这样一张图，怎么看得你像是被摄魂了一样。”
　　闻言，苏晓青拿衣服的手一顿。盯着衣服上绣工精致的图案，她弯唇笑了笑：“当然是极美的一个人。”
　　杜若撇了撇嘴：“是吗？我看是摄像师照的好。”
　　晓青拿出衣服，关上柜门，颇为赞同地点着头：“是，摄影师也照的好。”
　　看着眼前身姿娉婷的晓青，杜若心中一动，直说道：“这舞裙你穿上也一定很美。”
　　苏晓青就站在原处，双目直勾勾地望着说话的女子。片刻后，她莞尔笑着走近杜若，声音温软：“好了，我要换衣服，你先去客厅。”
　　“嗯，好。”说罢，杜若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将那张图随手放在桌面。就在她离房门数步之遥处，苏晓青叫住了她：“阿若。”
　　杜若回头，一脸茫然地看向抵在桌沿，带着些羞赧的女子。
　　“阿若，你叫我一声‘青青’。”
　　闻言，杜若“扑哧”一笑，揶揄似地叫了一声“青青”。
　　这一幕苏晓青虽有预料，但免不了还是有点羞恼。她脸颊绯红，瞪着不远处笑得有些“猖狂”的人，声音清亮地说道：“你正经地叫一声。”
　　杜若捂着脸庞过了许久才敛了笑容，冷静后再次叫了一声“青青”。
　　那声“青青”，叫得很轻，轻到听在晓青耳中并不真切。像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缥缈影绰，若有似无。
　　“青青，你怎么怪怪的？”带着打趣的声音复又响起，苏晓青收好心思，展颜一笑。“我就突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想听听别的叫法。”
　　对这番解释，杜若颇有些无语，她双手抱臂，白了晓青一眼：“真是鸡皮疙瘩掉一地，以后这种事你找别人。”
　　苏晓青讪讪笑道：“你快出去，我换衣服了。”
　　房门关闭的一刻，挂在晓青脸上的笑渐渐遁形。她转过身子，低头看着桌上的那张照片，指尖来回摩挲着那件白色舞裙。

　　（二）
　　待晓青回家，已经是夜幕。
　　洗漱完毕，她刚躺下身，手机就响了。
　　她和林阳是异地恋，维持恋情就是靠这通每日的固定来电。但凡想他了，她就会去网上将他的一切信息都打印下来，以解相思。所以在这间卧室内，摆放着最多的就是关于林阳的一切。
　　“林先生。”晓青在电话一侧轻轻地叫唤。
　　“嗯？”定是抱着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那种感觉，晓青觉得但凡属于林阳的一切，包括他这带着些云南地方音色的声音也极是好听。
　　她跟他说起了那张跳着孔雀舞的女子图片，也落落坦然地表达了自己有一丝嫉妒。
　　“林先生，我觉得那身舞裙我穿上也一定很美，所以我在网上找人定制了一身。等我跳得让自己满意了，就跳给你看。”
　　正在说着，苏母推门进来，一只手里拿着水杯，另一只手半屈，但晓青一眼就猜到是什么了。“晓青，吃药了。”
　　“对啊，我有些感冒，所以我妈逼着我吃药呢。”晓青耐心地与电话那端的人解释道。
　　“感冒了那你还不赶快吃药。”林阳的声音带着些急促，而晓青却听着唇角轻扬。
　　放下电话，晓青乖乖地服了药。苏母轻哄道：“林阳明天工作要早起，你们都早点睡，别老讲电话。”
　　应了一声“好”，晓青重新把电话拿了起来，叫了一声“林先生”，示意她回来了。
　　晓青喜欢叫林阳林先生，因为在认识的最初，林阳都这般自称。所以从开始的陌生到现在的熟稔，晓青依旧叫他一声“林先生”。对她而言，这似乎是最亲昵的称呼。
　　而林阳喜欢叫晓青“干柴”，最开始是因为她朋友的打趣，他随声附和。后来，他这样叫是因为晓青很瘦，常常低血压，他总担心她。
　　“干柴，你要好好吃饭，多长些肉。”
　　这是每天的例行对话，晓青有时候会抱怨林阳啰嗦，有时候还会阳奉阴违，遇上心情不佳，还会顶嘴抬杠堵他几句。但即便如此，晓青还是喜欢听他这样一遍遍地叮嘱。
　　说着说着，晓青就困了，但她不忘心里久久藏着的事，于是在双眼阂上的最后说了出来。
　　“林先生，我想听你叫我一声‘青青’。”

　　（三）
　　在许久之后的一天，林阳要去临省出差，说定路过时来看苏晓青，两人约定去绕古城骑行。
　　在家中准备的那天，晓青差点把衣柜掏出个洞。
　　她情绪有些焦虑，像一簇火苗，转眼就要熊熊燃起。而这股烈焰似的邪火，就因为迟迟没有找到心仪的衣服。
　　“妈，那件碎花的束腰蓝色裙子你看见了吗？”
　　苏母被女儿一惊一乍的动作搞得心慌不已，她问：“是哪一件？”
　　未等到回音，就看见晓青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张照片。将照片摊在苏母面前，晓青指着里面的女子，说道：“就是这件。我和林阳一起去四川时穿的那条裙子。”
　　苏母仔细地打量着照片，那是在都江堰照的。绿澄的水，青耸的山，入画的还有一对男女，均是背影入镜。那女子身着一条蓝色碎花裙，依偎在男子身侧，一手圈着男子的臂膀，另一只手俏皮地比着“V”字，手腕上戴着一条南红手串。
　　“衣柜里都找了？”苏母问。
　　苏晓青急躁般地点点头，上下拨着戴在另一只手上的手串。那似血的红，就仿佛晓青火辣的心情，让苏母看得有些恍惚。
　　“找了，都找遍了。”晓青情绪有些波动，转念问道，“妈，你是不是跟我扔了？”
　　苏母稳神沉思了会儿，像想起什么一般，说道：“你忘了吗，那件衣服在你爸弹烟灰时烧了个洞，后来扔了。”
　　闻言，苏晓青眉头紧蹙，隐忍的焦躁濒临爆发，忽的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般，泄气地问道：“那怎么办呢？林阳说我穿那件衣服好看，我还想穿着让他看一次。”
　　“不急。”苏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温声宽慰道，“你不是常说杜若会打扮吗，让她帮忙出出主意。”
　　林阳喜欢蓝色，加之蓝色也是晓青的最爱，所以苏晓青的衣服大多都是蓝色系的。
　　那天，晓青穿着一条粉蓝色的阔腿裤，搭配喇叭袖杏色印花上衣，整个人恬静中又带着些俏丽。
　　在城墙下看着林阳的时候，晓青特意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
　　林阳说：“好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晓青很受用，看着眼前夸耀自己的人，晓青眉眼弯弯笑得很甜。
　　那天太阳很大，结伴骑车的人很少。林阳和苏晓青，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并行在城墙边的林荫道上，一片清宁。
　　虽然有树荫的遮蔽，但烈阳透过稀松的间隙还是直直地照在了二人的身上。晓青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和鼻翼蒙上了晶莹的汗珠。
　　“热吗？”林阳问她。
　　这是明知故问，但晓青还是摇了摇头。“不热。”
　　“那就多骑会儿，我想跟你就这样静静地呆着。”林阳温润的话在晓青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凿下了印记。她只是柔和地看着他，说了一声“好”。
　　时而会有风波澜不惊地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这时林阳会侧着脸看着晓青，轻声跟她说“这是风的声音”。
　　晓青觉得自己钟爱的“岁月静安”所描绘的不过就是如此。她在心里喃喃，终于等到风。

　　（四）
　　舞裙是被苏母签收的。她捧着盒子走进女儿的房间，苏晓青正双目凝滞地对着电脑屏幕。
　　入眼的火红，看得出来是一件新娘嫁衣。还未等她瞧仔细，晓青便阂上了笔记本，一脸平静地看向她和她手捧的四方盒子。
　　晓青快速地挪开笔记本，腾出位置让苏母将盒子放下。“打开吧。”
　　外裹的塑料包装已经被剥去，褐色的盒子让晓青心里微微一动，似乎已经洞悉了里面的东西。打开盒子的一瞬，果真如她所料，是那条她爱极的舞裙。
　　怯怯地伸出手摸了摸衣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也有一条了。
　　揉捏着孔雀羽毛般的纹饰，晓青看了一眼母亲，内心百感交集。
　　“前一段时间你偷偷藏藏的那张照片我看见了，”苏母将盒子整个打开，将舞裙从中拿出来。
　　晓青闻言，脸上有些窘然，抿嘴不说话。
　　苏母将裙子递到女儿面前，嘴里念念着。“喜欢就喜欢，快换上吧，我看看合不合适。”
　　欣喜地接过舞裙，晓青心中如释重负，她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抢声说道：“妈，谢谢您。”
　　苏母并未回头，只是说了一句“换好了快出来”。
　　换好舞裙的苏晓青站在落地镜前，上下打量着自己。而苏母已经不耐烦地径直走进来，看着身姿妙曼的女儿，她一脸欢喜。“真是好看，比那照片上的人穿得好看多了。”
　　苏晓青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捏紧了就近的薄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局促不安之余，心里多了些苦涩。
　　苏母注意到了女儿的小动作，一把牵起晓青的手，拉着她往外走：“走，妈妈带你去个地方。”
　　苏母说的地方是一间舞蹈房，是她们单位上组织活动时排练的地方。
　　晓青站在舞房的门口，脚下如同注铅般久久难动。苏母鼓励式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小声道：“去吧。”
　　这件舞房三面墙都是用镜子造成，另有一面墙上开了几扇窗，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有阳光茸茸地照进来。那画面像极了小时候她跳舞练功的地方。
　　一时间，苏晓青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有过去舞蹈的自己，有那张照片中的婀娜女子，还有停在心里久久不去的林阳。
　　神色恍惚地看着镜中舞裙翩翩的自己，晓青突然想跳舞，跳那支名叫《月光下的凤尾竹》的曲子。
　　仔细地算一算，自从……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接触舞蹈了。偌大的镜子前，晓青看着自己皎皎如玉的模样，倒也是肯定自己是美的，但心里总有些欲说还休似的胆怯。她颤颤地伸出了双臂，在空中绕成了一团轻盈的云。而后踮脚、抬腿，一点一点地放开，晓青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生涩。但那股为着林阳的心情激着她一遍一遍重来。
　　最后那一遍，晓青不遗余力地跳着，似乎林阳就在身前看着她一般。
　　镜中的女子，从双膝跪地，匍匐到站立，双臂一高一低地悬绕在身后。急速地旋转中，高于头顶的那只手臂也在纤柔地旋转着，最终落在另一侧的肩胛处。
　　那雪白的裙摆如同一朵莲花，伴随着轻盈的舞姿从花苞打开，直至彻底盛放。
　　最后定格的瞬间，与照片中女子不同的是，晓青双腿跪地，身子前倾，以单手手肘为支点撑起了自己，而另一只手成孔雀手式在背后翘起。照片中那飞扬在空中的裙摆，却在此时铺展开来，落地生花。
　　晓青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累得有些气喘，头上汗涔涔的。她望着那扇窗下的座位，轻轻地笑，似乎就在那一瞬她看见林阳就坐在那儿，对着她竖起了拇指。

　　（五）
　　苏家的三口人很难聚在一起，苏父工作繁忙，所以总是苏母和苏晓青相互陪伴。偶尔，苏父也会抽闲陪她们母女俩一起看看电视，不过他们共同爱看的节目很少，但董卿的《朗读者》是个例外。
　　那一期节目中，最让晓青动容的是来自成都鲜花山谷的夫妇，他们共同朗读的是朱生豪先生的情书。很巧的是，这段朗读的节选就在前不久，因为林阳的博客转发了，晓青一遍一遍地抄录过。
　　这时看着这对恩爱夫妻朗诵，晓青的情绪有些低落。
　　“晓青，”苏母调低了电视的音量，声音随和地喊了一声：“给我们讲讲林阳吧。”
　　苏晓青心下一惊，诧异地看着沙发上并肩坐着的父母，但并不开口说话。
　　“你认识他多久了？”苏母问道。
　　“2年多，”话一出口，又觉得莫名有些不妥，晓青改口道，“快3年了。”
　　“你觉得自己完全认识他了吗？“苏母继续追问道。
　　晓青迟缓地点了点头，而又摇摇头。
　　苏父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见对话断片了，他开口说道：“晓青啊，爸爸妈妈是不会允许你嫁到别的地方。”
　　闻言，晓青心中大恸，语气变得生硬起来。“我不恨嫁。”然后她看着母亲，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那天舞裙来的时候，您是看见那身嫁衣就开始提心吊胆了吧。”
　　“晓青，我们是为你好！”苏母出言安抚着，满脸关切。
　　电视的声音已经完全被对话掩盖了，苏晓青没有如愿听到那句“醒来觉得甚是爱你”。她苦笑着点头，心情有些悲凉。“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其实你们真的不用这样。”说罢，她便起身走向房间。
　　就在门口，她忽然停下步子。“这辈子，我没想过要嫁人。”
　　这句话，平静而又裹挟着些许伤悲，似乎是说给至亲的那两个人听，但声若蚊蝇，似是她在说给自己听，也仅有自己。

　　（六）
　　那晚夜幕，晓青躺在床上，很迟才等来林阳的电话。
　　林阳问她今天做了什么，晓青说看了《朗读者》，听了一段很美的情诗。
　　她笑着和林阳说想和他一起学着那对夫妻朗诵一遍这段情书。林阳打趣了她几句，但还是答应说“好”。就这样，两人隔着电话，一人一句地开始了。
　　那段文字，晓青早就熟稔于心，她闭着眼侧耳倾听，也满心柔情地背诵给林阳听。最后那一句，明明是林阳的，但她还是仍不住随他一起，陪他念完了那八个字。“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似乎是被情绪所感染，林阳说：“晓青，我等着你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