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起》枕湖月

8、再遇

　　自从十年前重离走后，重云起再也没见过那样的冰蓝色。蓝得清冷剔透，蓝得如一场极美的梦。

　　重离封存了桃红的记忆，但是没有封住重云起的。本来幼儿的神魂就不稳定，再高深的术法也不能随意用在小孩身上。再者，重云起只是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三岁小孩，过了几年他就什么都忘了。

　　可是重云起从没有忘记过。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几乎能记得自己十三年所有的事。包括他在襁褓里被一双柔软的手交到重离怀里，包括自己睁大眼睛第一次看到那般无双的牡丹树，包括自己那句“我不要爹爹了”，包括重离离去的那刻再也没有回过的头……
　　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坐起来呆呆的想到，如果当时自己不喊那一句话，爹爹是不是就不会走的那般决绝。

　　不知什么时候，重云起已经泪流满面。他用手背胡乱擦擦眼睛，盯着前方抬脚向前。他向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处树根下有一个小小的标记。标记不过指甲大小，是一片叶子形状，呈淡淡的冰蓝色。和十年前桃花娘娘庙后石头上的标记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重云起不是太过在意这个颜色，压根就不会注意到它。

　　重云起轻舒一口气缓缓站起，他像小时重离教他的那样正对着蓝叶向右踏一小步，对着大树粗裂的树干就要踏去。

　　“叽叽喳喳，叽喳叽喳。”小青鸟突然飞过来，焦急的叼着重云起的衣袖就往后拽去。就在刚才，重云起向右踏一步的时候，它忽然感受到了里面狂风暴雨般的灵力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它想要迫不及待的离开这里。
　　小青鸟劲大，将重云起拽的一歪。“唉~”重云起拉拉衣袖站直身子，他以为小青鸟见他往树上走去拦着他，看向小青鸟小声说道“这不是树，我不会撞上的。你自己玩罢，不要淘气。我要进去看一看，里面说不定是我爹爹。等我出来再和你玩。”
　　爹爹？小青鸟一愣，叼着衣袖的嘴巴一张，傻傻的看着他。
　　重云起笑笑，不再犹豫，踏步上前。

　　重云起转眼没了人影，小青鸟也呆愣愣的跟着飞去。谁知同样的位置，它却一头飞到树干上，“吧唧”一声划了下来。小青鸟叉着腿羽毛凌乱的坐在地上，纳闷的想，果然是人家爹爹亲自开的结界吗。虽然她年纪小，但也能分便出里面的清气，那个大能不是一个人。
　　原来，这人不是人生的啊... ...

　　这厢，重云起一步踏入结界，顷刻间背上仿佛负了十万重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双手撑住地面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滴在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爹爹的结界吗？爹爹的结界一直是平静温馨，怎么现在连呼吸都这般辛苦。

　　不行，我要站起来，我还没见到爹爹。重云起拼劲全力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挣扎着向前走了几步。他记得爹爹喜欢将根扎在正中，面朝南方。他费力的抬起头，努力的张开眼，依稀看到一株通体莹碧的树影在前方。
　　他鼻下耳中慢慢渗出殷红的血水，眼珠爆起层层的血管，人却依然恍恍惚惚盯着前方，抖着双脚向前迈一步，再迈一步。

　　他的一滴血落在地上，远处的树仿若被惊醒一般抖动一下，满天的威压潮水般收了回去。树下盘坐着一个人影，他倏地张开闭着的双眼看向前方，惊异地脱口而出“苗苗”？

　　重云起再也支撑不住，跌在地上。他七窍流血，体内五脏六腑都被碾压过一般泥泞一片。他躺在地上胸膛微微起伏，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重离一惊，他身边巨大的灵力场外放时即使金丹修士前来都觉压力极大，重云起这么一个孩子必然从内到外损耗殆尽。重离连忙到他跟前给他喂下一颗丹药，可是重云起吞下后脸色愈发灰败。他体内生机渐无，即使灵丹妙药也无法自行修补己身。

　　重离犹豫了一瞬间，云起已经对丹药无效，此时只有一个办法。可是……
　　他看着重云起血糊的脸和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忽然咬破自己的食指，点在重云起的心脏中央，在他残破的身上画出一道血线。慢慢地他移动自己的指尖，血线越来越多，渐成一个繁复的法阵。
　　重离在重云起身旁就地盘腿而作，双手掐诀。他口中喃喃低语，忽然重云起全身大亮，血色法阵竟从他身上渐渐浮起，笼罩在两人身上。
　　两人身外像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光茧，细碎的光芒不断从重离身上抽离，沿着古老而诡秘的轨迹流转至重云起各处要穴。重离坐在阵中双眼紧闭，掐诀不断，指尖快成一道道残影。过了一盏茶的光景，光芒才渐渐从两人身上消去。
　　契约已成，重离手势收回，轻舒一口气。可是下一刻，他胸腔一阵剧痛，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擦掉嘴角的血沫，沉默的看着倒在地上的重云起，半晌轻敛眉目。

　　一阵微风拂过，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牡丹树旁。他玄衣乌发，额间一抹凤羽朱纹，背后一把古琴。

　　凤语并不意外这里多了一个人影，他先向重离行了一礼。然后看着这个满脸血迹的人，蹙眉问道:“他怎么这般模样，主人可是下过了血煞了？”

　　重离沉默不语，眼珠微转不知在想些什么。凤语奇怪，重离在此疗伤他一直在旁护法，刚才只不过出去片刻，竟然都契成了？
　　他看了地上的人一眼，猛然抬头道:“他不是江潮生？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是谁？”

　　“他是云起。”重离淡淡道。
　　凤语脑中闪现出十年前简陋的庙前那个小小身影，他打量地上的人影几眼，心里想到道:竟这般巧。重离的结界可不是随便就能进来，即使元婴大能来了都能抵挡一段时间，没想到他一直对这个有短短几年相处的孩子不设防备。

　　凤语看了重离一眼，在重云起身边蹲下伸出两指在他前额一点。重云起脑门有细碎的蓝光涌现，一只冰蓝色叶片从重云起额间缓缓升起。
　　凤语神色不变，但两指绷直，直直向重云起额间刺去。只听“叮”的一声响，重离一动未动，但他的指尖刺到了硬物般被弹开。

　　两人浮光掠影间过了一招，凤语知自己不可能在重离面前杀掉他想保住的人，将手缩回沉声说道:“主人，血契只能结契一人。我们机会不多，你确定要选择他吗？”
　　没等重离回答，他继续道:“江潮生是金丹修士，蓬莱嫡系一脉，还有一个元婴祖父。若是有如此助力，我们事半功倍。而重云起只是个没有修炼的孩子，孰优孰弱，主人三思才是。”
　　重离看着重云起，目光深邃如深海:“强有强的优势，弱有弱的好处。江潮生既是大能的子孙，便不是任人操控之人。而云起……我知他，他会事事都听我的。我助他修行，他助我成事，有何不可。”

　　凤语抿唇：“那，他连修炼都未曾有过，如何帮我们？”
　　“我自有方法。”

　　重云起醒时，已经第二日天光熹微。他猛一惊醒，一跃而起，然后傻愣愣的看着周围。
　　一株牡丹树静静地立在中央，雍容清华气韵悠然，光是看一眼就让人神魂动荡。而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背对着他现在树旁。
　　“爹爹... ...”
　　重云起愣愣的向前走去，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光，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树下的身影感到身后的动静，微微转过身来。重云起看到他这人的面容愣住，脚步一把顿住。等等，这真是他的爹爹？这和他想象中的爹不一样。

　　他的皮肤仿若透明，让人一眼便明白吹弹可破是什么样子。眉为墨色，一双眼眸宛有流光浮动。眼尾微翘，让人回味无穷。他唇色自然红润，既不浓艳，也不寡淡。他仿若不属于人世间，而是这十万大山孕养的精灵。这么眉目微转向后看来，直把重云起瞪着眼张着嘴看愣在原地。
　　有光影遮挡的时候，重离光凭一身骨肉就已经让人觉得绝世出尘，现在露出了整张脸，简直祸国殃民。这一刻，重云起仿佛知道了他原来为什么把脸遮住。

　　重云起看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耳朵慢慢红了，呐呐的张着嘴，可那声“爹爹”却怎么也喊不出。他幻想中的爹爹有着慈祥的面孔，慈祥的双眼，慈祥的眼神看着他。可是，可是这么一个大美人，他怎么喊人家爹爹。
　　他低下头去，手指头在衣服上蹭了蹭，将手心的汗蹭掉。爹爹长成这样，他好紧张怎么办。

　　重离静静看他，说道：“云起，过来。”
　　“啊？哦。”重云起从恍然中回过神来，慌忙小跑过去。

　　“我们时间不多，但有些事要和你交代一下。”
　　重云起不敢看他，慌不迭的点头。
　　“你想修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