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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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所谓轮回转世与前世今生，也不知道孟婆熬了一辈子的那一锅浓汤是否真能使人忘却此生的一切快乐与哀痛，但还好，此时此刻的我还能清楚的知道，曾经，这世上有那么一个叫韩槿的人……他，很爱你……】
始终还是忘不掉那一日的，不管如何嘶声力竭地想要彻底否决那个时候多余的自己，都还是会在午夜的睡梦中被渗潜入身体的寒冷猛然惊醒，坐起环视，偏偏已见门窗紧掩密不透风，恍然间竟不知凉从何来，谅是三伏天的半夜里拢着厚被都感到手脚冰凉，模糊有感冷汗沿着背脊蜿蜒游走，如同数十蚂蚁的轻咬啃食，一口一口撕扯着皮肌烙下毒般幽寒。
忘不掉的还是记得，那一年的冬季异常寒冷，泼水化雪呵气成冰，灰蒙蒙的天色白茫茫的地衣，树杈间吊坠的冷蓝冰凌，飘落在颈间的雪绒冰晶，满眼可见触目惊心的冷色孤寂，连带着行人的脸庞都透着一股子由骨髓里侵蚀上来的冷漠与麻木，与谁人擦肩再错过，彼此也毫不关心。
踩过堆积地厚厚的雪层，鞋底化了水不经意间打滑，耳际便能听到雪花被挤压的细碎呻吟。原本是松松软软的积雪，不知受过多少的践踏，如今已有了青石板地的厚实与坚固，严严实实地铺在地上，光一映，便掠过七彩斑斓，闪闪的亮煞人眼。
倏尔有雪晶悠悠荡荡地自眼前划过，被鼻间溢出的气息轻轻一吸，黏在了唇畔，韩槿当下被激得一颤，唇色上的白又镀深了一分，深深地哈出一口热气摒除着侵进来的寒气，他搓着被冻得红彤彤的手缓缓仰头往上看去。
头顶之上，掉光树叶的枝桠交错着织成一袭不尚精细的网，隐约可见之上满布有冰蓝色的积冰，比他年龄久远数十倍的古木盘根错节着，姿态古朴而沉静，如是看透红尘的得道智者，持棋而卧便虑了千年。树杈缝隙间透过的却是星星点点阴霾的灰，那是天空的颜色，浑浊地恍似眼际可睹的这世界里最肮脏的界域，汇由在一处犹是化不开的尘埃，袭着灰败阴阴沉沉地压下来，压过瞳孔，压过喉咙，抵在胸口，让人一时之间竟觉得难以喘息。
厚重阴糜的云层仿佛是苍穹的豁口，沉甸甸地压在破开虚空急掠而过的鸟儿那单薄的羽翼之上，如是箭矢一般卷带着不可抗拒的凌厉气息横扫袭过，遮掩住急迫想要挣脱阴云重围的霞光，再次融进一片灰朦。那一瞬间的亮光是否是错觉也是不查，前一刻仿佛还有丝丝缕缕的金线在眼瞳中静静游流，下一瞬却消失得像是被深渊怪物无情的大口吞噬了一般再无半点踪迹可循¬¬——未曾存在过的温暖，连自欺欺人的借口也无需寻找。
和着冷冽的寒风一齐覆上脸颊的，是一如既往的静谧和深沉的幽寂，暧昧地游走在发间的每一厘沟壑颊侧的每一寸皮肌，隐约袭来了裹有毁灭意味的气息。那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衫的男人撑着镶描有墨色荷花的素色油纸伞悠悠缓缓地走近而来，步态轻盈，身姿绰绰。这人物是极好看的，眉眼纤细，唇红齿白，墨青色的雕花伞骨衬得他的气质仿是上好古瓷器一般，悠久沉香，婉转天成。然而他自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恬静媚惑的脂粉味，却让韩槿无来由得觉得一阵心悸。
“韩夫人，您约的这大雪天气哟，可真叫我一路好走……喏，就是这个孩子么？来，我瞧瞧，嗯，这身形自也算得匀称，模样儿倒也俊俏，眉清目秀的，看得可真叫一个乖巧聪慧，就是小脸儿两边少了点儿肉，这以后可得好好给养养……啧啧，这双眼睛珠子可极为灵气，这般讨喜，滴溜溜转一转的，不知要勾掉多少人的魂儿……哎呵呵，喜欢，我可真是喜欢。”来人还没等走到近前来，便勾起嘴角缅着丝笑说开了话，进了树下才细细抖落伞上黏上的雪绒将伞收了起来，笑着与人打了声不咸不淡的招呼，倒也客气。这套寒暄完，他的眼神儿便已自顾得顺着往下移了开去，瞄到了一旁安安静静侯着的韩槿身上。待他眯着眼细细打量了一番，眸子深处瞬间亦亮起了一抹异色，看着是极为的赞赏，笑容则更是深邃了些不知带有何种意味。嘴上没停，纤细修长的手也于下一瞬伸了过去拂上了韩槿的脸，贴着他冰凉的脸颊又是掐又是捏的好一通折腾——却又像是在菜场肉市挑着一块上好的猪五花。
猛不丁地被捏住下巴拖着向前去，韩槿一愣间只能随着男人的动作而机械地动着，木讷地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扭来扭去给男人看了个通透，可知他脑袋空空的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只是原本就被冻得刺生生疼的小脸此刻被翻来覆去地掐捏得实在难受地紧，被风吹得干裂泛紫的脸颊更是被男人掌心指尖的纹络摩擦地生疼，韩槿秀气的眉际不自禁地纠了起来。梗起脖子咬牙一发劲便从男人手上生生挣脱了开去，顺势一拧身子躲到自己母亲的身后藏好了，一双小手死死扒着这个女人的衣摆再不肯松开。
女人默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却只是抬起手来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艳色唇角有着火般的炙热，眼中却不见丝毫暖意。另一只手亦秉持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狠狠扯开了韩槿攥在手里的下摆将人一把从身后硬拽了出来。
突感手中一空，肆虐的冷风倾然滑过，烙下一掌的冷麻，韩槿心中顿时蔓延开来一种危险万分的空虚感，只觉得躯壳里面荡悠悠地甚是难耐，像是隐约有预感什么东西将不复而存了。
讷讷地抬头望去，韩槿竭力想要读懂她瞳孔里埋葬的暗流，却只能是徒劳，红日的余辉化在韩槿的眼眸，却折射不出一丝残存的光泽。目光所及的地方是逆着光的模样，那黑漆漆的一团犹如噩梦的形状，不安分地潜行在黑水死寂的地界，没有光线怜悯没有色彩贪恋，虚空亦无从刻画她的线条，更不能知她眼中暗藏着的是哪一色的迷雾。
“……小槿，好孩子，你要听话，要乖。以后，妈妈不能再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得自己好生地过，赶今儿起你就乖乖地跟着张老板，张老板懂得的事儿多，识的道儿广，你就小小心心地在一边儿伺候着，眼睛放明儿些，总是亏待不了你的。你可要好好的给我记住了，在这馥荣班要好好地看好好地学好好地说话，待日后在这诺大的北京城里混成了角儿，日子便能好过了，总得能把人做得像模像样，不至于遭了下等人的罪。妈妈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小槿能这般幸福了。”女人半蹲下来平视着韩槿缓缓地道。柔若无骨的手拂着韩槿的头顺着发丝一下一下地捋着，像是在抚着做工精致的极品丝绸，这般爱怜，偏偏语气冷冽地比这满地冰雪还要寒意浓重凉气深深，让韩槿甚至觉得她覆上来为他整理着衣襟领口的手都冰冷地浸入骨髓，隔着凉薄的皮肌血脉在空空荡荡的身体里呻吟着涌出了冰蓝色的气泡。
面前的女人有着和他相似的眉眼，却美得不可方物，艳绝的眉眼，清寂的唇齿，精致的脸庞，优雅的气质，她犹如一颗亭亭的青莲，那般恬静出众；又似一株淡雅的百合，那般夺人心魂。她的每一寸仿佛都是天神最为得意的杰作，采集齐天巅地渊的天灵地宝才得以孕育，最好的画师亦调不出最能衬她的颜色，整个世界的绮丽也比不过她一笑倾城。
然而就在前一刻，这个绝美的女人牵着自己的那只白净纤细的手还是如无数个冬季的记忆里的那般温暖如昔的，小小地柔柔地掺杂在混沌不堪的肮脏世间散发着炙热的芳香，给了他一个世界的温柔。然而白驹过隙的此时，在自己颈间细细游走的那只手的指尖却已在凛冽寒风中变得越发冰冷僵硬了，凄厉地寒彻心扉。
听着她徐徐出口的这一番话，韩槿没有更多的动作和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她，平平定定地看着她，幽黑晶亮的眸子悠悠浮游过一丝浅浅的迷惘，和碎碎的倦怠。此时的他只觉得眼中人的模样突然变得不再清晰，逆着光的纤柔身影于此刻的虚空间幻化成了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黑漆漆的一团，黑色的蛛网密布，纠缠着压在他脆弱单薄的脊梁上，由四肢浸染上了寂寥的尘埃。
很多年后他细细回忆起关于这天的记忆，才猛然间发觉，原来自己对于这个叫做林荟的女人的印象，怕就是从这里开始变作模糊不清的吧。
转头再次望向那被自己母亲唤作‘张老板’的漂亮男人，甫一对上他的眼睛，韩槿心中便突然袭来强烈的森冷抗拒之感，直觉得不想与之亲近。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算不得高大的，甚至比之一般男子更要瘦弱几分，由一袭轻薄的长衫罩着更显肩膀平窄，而腰身看着竟如女人一般纤细，这么个清瘦的秀气男子，背着手臂标枪似地站在雪地里，纵使气质和煦如风态度柔和稳重，却也掩不住那骨子里锐利如刀子的气势。他的眉眼尖锐异常，虽有温度却似寒针，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都让韩槿打从心眼里感觉到了不适，没来由的，这双锋利地恍惚没有多余感情的眼睛让他心里浮起了浓浓的不安，如似绳缚不得动弹。
其实，他对这张脸是有印象的，倒不是曾有些许渊源，更无关昔日见过与否。只是有几次他在路过戏楼茶坊外的时候，看过楼阁大堂上挂着的戏目海报上这人扮上装时的画像，等人高的画像栩栩如生地立在那儿不谙世事，任得跟前儿聚了多少子弟捧着手叫了多少声妙人儿。韩槿亦是挤在人群缝里看了几眼，记得他俏丽娇媚的脸蛋，婀娜多姿的身段，记得他头戴金翎凤羽的银盔身着烫金绣花的绸袄，唱的是青衣和花旦，记得他头像下边儿跟着的正是他的名儿，龙飞凤舞的“张善水”三个大字儿，铿锵有力得像是泻下一地水银。混了金粉的朱砂像极了炽阳下沸腾的鲜血，灼灼地烫煞了他的眼。
就这么一瞬间的对视，张善水便察觉出了他眼中的惧意，心下虽是明了倒也不点破，不动声色地抿了唇角，而后竟是微微勾着浮出一抹浅笑，一如既往的和煦柔美。睹其笑容，韩槿只觉背脊一寒，怔然间不自禁地挪着步子往后退去，摸索着想抓住女人的手以保持镇定。但恰是这么一刻，那只手却悄然地滑了开去，坚定地不容抵抗地按在了他颤抖的肩膀上止住了他往后退来的步伐。
身形已顿，韩槿的手也顿时僵停在半空中，不着支撑不寻依靠，空空的掌心只余凛冽的风席卷而过沾染上的的温度，像是有雪化在了掌心，好冷……
“张老板，这个孩子以后便拜托您了。”女人缅着生疏的客气鞠下了躬，一只手强硬地按着韩槿的头，不容挣扎地一直压下去，压下去，弯成无限谦卑的姿态。微卷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断裂的缝隙间再看不清曾经无比熟悉的姣美面容。这好似是由精钢铸铁筑成的屏障一般的青丝幔帐，虽屏蔽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的浸蚀，却能坚毅决绝地挡住韩槿悲切而绝望的眼神，自顾得恍似浑然不觉。
其实他是明白的，就算是投入再多的真情实感把戏演得再惊艳四座，铜锣一响，也终是抗不过曲终茶凉人散场的结局……
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陪他演了整出对手戏的那个人竟然长久以来全是演戏，未有一丝真实感情……
“哎呵呵，这事儿韩夫人您呀大可放心，我事前便应了您的求，那自是会做到的。打今儿起他便是我馥荣班的人，我定会好好栽培于他的，不过究竟吃不吃得上这口行饭，这也不是现今儿能说得清的事儿，以后一切的成就吧就得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不过有句话我可有必要给您说了清楚的，从今儿开始，您可与他再无半点干系，太远以后的事儿说不清，单说在我馥荣班里的时日，我便是他唯一的亲近，您日后走在路上就算是识出了他也打不得半声招呼，是吉是歹您就自个儿掂量清楚。”
“张老板不必再多说，这些理我自是明白的。当初是我央的你，便自会谨守承诺不敢有所逾越，便是今后再不见他，我也无二话可说。本就无多少感情，此时也不必装的亲近，这孩子便托给你看管照料了。”女人淡然地回着，凉薄平缓的语气倒贴衬她素净淡雅的气质。只是听在谁人的耳里，又铺陈开另一番景象。张善水听了她之言也无多少在意，径自拂开自枝桠罅隙洒落在发间的雪末，弹净了肩线。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再多言，这样也好，省了操劳心……此后啊，他虽是与您无干，却和我甚是关联，事关您日前提及的，有句话我现在倒是能许得下来给您的，他要是能规矩待我，日后我的位置早晚也是他的，韩夫人……不，或许现在该叫您崔夫人了，这点，您就安下心……我知道，这点惦念，已是您对他最后的仁义罢。”柔和而清丽的声音徐徐出口，声线比得冬日淡薄，悠悠夹掺在风里游走于四周而渐渐逝尽，残存的寒意掠过谁的耳边时吹乱了潜行的频率也是无谓，只是已知所有虚伪的平静再也不得复存，一切虚妄的安宁也于顷刻间土崩瓦解，如此而已。
之后他们再说了些什么话韩槿事后也记得不太清了，只记得女人那时轻轻勾着唇角浮起的那抹笑实在好看的紧，他以往从未在她脸上见过那种似乎是由内心发出来的笑容，细微的上扬弧度，浅浅的梨涡，而里面盛满的，全是解脱的意味。
那一天终了，女人也只是徐徐道出一句“告辞”，一如既往的客气生疏。然后在汽车鸣笛声中，戴上黑色貂皮礼帽拉着皮箱果断的转身而去，离开的背影还是那么纤细挺立地如同孤傲的丹顶鹤，绝世而独立，却又是那般的匆忙，仿佛前方有她能栖息捕食的净水荷塘。而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过韩槿哪怕一眼。
“妈妈……妈妈！”
映在眼中那个走向等在远处的黑衣男人的纤细背影决绝地让他的心一阵一阵地发颤，呼吸像是跟不上心跳的频率，窒息的感觉让他竟是觉得自己仿佛快要晕厥过去，连眼界亦是袭来一抹黑暗。喉口不住地翻滚着，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终在此刻再抑制不住，韩槿几乎是不自禁地大喊出声，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来呐喊一般的姿态，催碎了人心。然而出口的呐喊却被瞬间猖獗的冷风倒灌入喉，声线逼仄地嘶哑破碎，迸裂在齿缝间。
远处的女人仍是不曾回头，开了车门径自坐了进去，车窗冰冷地升起，映着雪晶折射出七彩的霞光，照着女人精美的脸庞贵气横生，绝世女王模样。韩槿的心颤抖的越发厉害，咬紧牙关抬脚直觉想要朝着人追过去，然而他脚才刚刚跨动一步，纤弱的身子便已被一只大掌牢牢按定在了原地，捏住他后颈的大手死死的像是要狠狠捏碎他的脊梁一般，野兽利齿似的热度，散发着血腥的温暖，残忍，凶戾，却容不得反抗。
“劝你一句还是别追了，从今以后她就已经不再是你妈妈了，不过你可别怨我，是她不要的你。”
淡然的语气化不开凄清，漆黑的眼眸古井无波，那是历经一世炎凉看淡人生百态之后的无情无爱，比这铺陈了满世界的冬雪更要寒三分。
那辆与它主人一般仿佛没有温度的森黑色汽车扬起雪色烟雾绝尘而去，鸣笛渐远。倏而，一阵凛冽的疾风擎着呼啸的喧嚣从脸侧掠袭而过，洒落颈间，擦过耳畔传来凄厉的鬼哭狼嚎，却又久久不息。头顶上的枯木枝桠终是不堪重负地洒下一帘银白，飘飘扬扬地在风中起舞，盘旋着，弥散着，鬼魅的裙角一般，在耳后脊骨罩下声声嘲讽的嗤笑。这一刻，心脏同躯壳一样经历了真正噬骨的寒，终得明白，感情大抵是个什么虚伪玩意儿。
那年的冬天，于深埋的记忆里化成了一抹艳丽绝美的纯白，却不只是雪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