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日记》正义小面包

8、第 8 章

　　这半个月大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倒不是因为病痛的折磨。之后樱井特意请了假又带他去医院做了更全面的检查，胃镜拍出的片子能看的出来在卉门部位有一小块阴影，目前还不好说是不是肿瘤，虽然八九不离十了，但也并不会引起特别大的身体上的不适。

　　然而身体上虽然没有受到折磨，但是得知自己有可能身患绝症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保持平静，心理上自然会终日惶惶不安。

　　樱井属于心理科的，对恶性肿瘤这方面实在是不甚了解，不过专用术语还是可以轻轻松松听懂的。他和拿着片子的医生站在旁边商量第一步应该怎么做，是直接做EMR把那块病变的地方切除掉，还是先尝试药物治疗看能不能杀死病菌细胞。

　　这两种方式其实都有风险，首先EMR并不能保证病变处能被切除干净，甚至有可能将肿瘤细胞带入更深层的组织。而且还有过术后穿孔和引发出血的例子，着实有些冒险。但是如果仅仅是靠药物治疗的话，又担心病毒会产生抗药性，而且也怕错过最佳的手术时间。

　　他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资料，目光在那之上犹疑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转而投向乖乖坐在一边的那个人。那个人脸上是怅然若失的表情，不过在他目光投过来的同时就立刻收敛了起来。

　　其实大野已经尽力不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这时候感受到了目光就抬起头用上目线迎了上来。他两条腿并拢的很紧，小腿抬起来和大腿绷成一条直线，随后两只脚有节奏的前后晃动。他有些紧张的用手扶住坐椅两边，整个身子就随之向后靠在靠背上，然后微微弯起眼角轻轻软软的笑了笑。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更让人难以控制住悲哀的情绪。其实这一刻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悲伤，病魔就像是一片乌云一样笼罩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都未曾散去。

　　樱井最终还是把那些资料叠放整齐拿在右手上，对方的目光随着他走近而跟着下调。他蹲在凳子前抬头和那个人对视，左手习惯性的轻轻盖住对方的手背，夹着病例的右手则是轻轻扶住对方的手臂。

　　“你想做手术吗？”他大概把情况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的轻松。大野瞪大了眼睛看他，从眼底弥漫上一层浓浓的迷茫。

　　“诶，可是我不懂这个啊。怎……怎样是最好的处理方式？翔君替我拿主意就好了……”

　　“没有什么最好的处理方式。”他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柔和一点，手上略微施力方法想要把勇气也传递过去。“你选择的就是最好的。”

　　那个人不说话了，于是他就也静静地等着。过了一小会儿，垂着头的家伙有些闷闷不乐的开口。

　　“那，我以后是不是就没有胃了啊。”

　　“怎么会呢。”樱井知道自己不能再这种时候笑出来，可是面前那家伙一副无限委屈的模样，又是一脸正经的在询问这个问题的样子实在是很有趣。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用手比出了半个指节的大小，“现在只有这么大一点，比黄豆稍微大一点。不会把你的胃切掉的。”

　　大野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慢吞吞的说。“我，想先不要手术了。”他有些不安的看了蹲在自己面前的人一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多活几天——听说用药物治疗和化疗之类的可以延长寿命……我想……”他说到这就说不下去了，短暂的停顿了几秒之后，又颓然道，“如果翔君不想的话那就算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他这幅挫败的样子实在是让人难受，樱井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人捏了一把一般猛的抽痛了下。他刻意没有走过去而是在原地转头对着正站在旁边等商讨结果的医生提高声调宣布他们的决定，就仿佛是为了要让对方安心，也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勇气。“我们决定先采用一个疗程的药物治疗来看看情况。”

　　大野属于胃癌早期，暂时还不需要住院治疗，只是需要定期来医院接受激光以及胃镜的检查，同时又从医院拿了一大堆需要定时服用的药。他晚上吃过饭之后就坐在桌子前对着那一堆药愁眉苦脸。用他的话说，光是看见这么多药就已经开始觉得嗓子发痛了。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樱井决定一直守着这人吃药。结果那人还不乐意了，皱着眉就要把他撵走，最后好说歹说的被哄着吃了抑制精神方面疾病的药，就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吃了。

　　“我都快吐了……你别催我嘛！我会慢慢吃的！”

　　天知道他的慢慢吃是不是就直接吃到第二天早上了，不过好歹他已经把之前偷偷断了好久的药给吃了，所以也不用催的太紧。他干脆直接把水壶拎了过来，然后嘱咐对方就算是喝光一壶水也一定要把药都塞进去，之后就进了浴室。大野不满的斜眼看着他一直走进浴室，伸长脖子一直到确切的听见了水声才松了口气。

　　他把那些药都推到一边去，然后瞄着浴室的动静把它们都收好，紧接着就蹑手蹑脚的躲回了房间。

　　第二天他照常到甜品店去上班——其实本来医嘱是让他在家多休息，不过趁着樱井出门了他就也偷跑了出来。今天店里比较忙，主要是因为松润以及几个大学生因为要考试的缘故而请了一天假。一下子少了几名员工，然而客流量还是那么多，那么剩下来的人自然要多干一些。

　　他没心思再去研究什么新的甜品，而是站在柜台处担当了收银和递交货物的工作。把手中可爱的纸盒递交给面前等待的顾客时，他忽然注意到店外正有个人站在那里向店里张望。

　　那个人的样子很陌生，双手插在休闲西装的口袋里歪着头看过来，两个人目光接触到的那一刹那，那个人悠哉悠哉的往左边走了两步，不过很快又转回来向右边挪了两步。不论他身子怎么动，一双眼睛就像捕捉到猎物了一般牢牢的粘过来，甩都甩不开。

　　大野被盯的觉得稍微有点不舒服，他叫来另一个暂且在这里帮忙的年轻人代替自己站到柜台前，自己则是躲到了外面看不见的角落。他本以为这样那个人就会知难而退了。谁知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店门处门被推开而发出的清脆风铃之声，那个奇怪的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然后在整家店里来回穿梭。

　　虽然觉得这个人行为很奇怪，但是好歹也是上门的顾客，哪有把顾客丢着不管的道理。他转头看了看，发现目前只有自己是空闲着的，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去问对方是否有什么需要。

　　那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整个瘦窄的脸上堆起让人并不讨厌的笑容。这个人长的不错，眼睛略显狭长然而睁大的瞳孔却又圆又亮，泛着不可思议的浅咖色。他挑起唇角的时候左右便带着两个小小的勾，即便没什么表情，微微张口便是微笑，形状很是优美。

　　“你是这里的老板？”那人眼睛往他胸前瞟了一眼，“大……野君，对吧。我想定做蛋糕，最外层浇筑可可，里面全填充成奶油。”

　　大野干了这么久甜品店还没听说过这种做法，莫名其妙的回答道，“没有这样的蛋糕，里面的奶油太软，撑不起外面的壳，肯定会塌掉。”

　　“诶——”那个人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变化，略微一耸肩就围着他转了一圈，最后突然凑到他发梢的位置轻嗅了下。“可是店长你就给我那样的感觉哦，很好吃的样子。”

　　这人是在耍流氓——他当即就下了这样的判断，脸色一变就要转身离开。他不欲与这人纠缠，对方却一点也不愿意放过他，脚下挪动很快的就绕到前方来堵住了路。

　　“其实我想问问店长你等下几点结束工作？之后还有事吗？”

　　“有事。”

　　“这样啊。”那个人突然就很高兴似的笑了起来，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在一旁道，“我知道你的小秘密哦。比如……你的病？”

　　大野当时就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看向这人，谁知道对方就像完成使命了一般舒展的伸了个懒腰，举起的左手用大拇指向街边指了一下。他看过去的时候就发现那边停了一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私家车，车身优美色泽光亮，非常漂亮。

　　那个人走了之后，他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好好工作，心乱如麻的匆匆把活分了下去就急忙拽了外套沿着路边快步向那车走去。似乎有谁从里面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看了看行人匆匆的街道，最后还是坐了进去。

　　刚刚的那个人正在驾驶位坐着，这时候就单手把着方向盘缓缓将车驶走，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二宫和也。”

　　大野看了一眼那名片，没去接。他对这人是谁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关心这个人的目的是什
　　么。

　　“你有什么事？”

　　二宫把车开的像蜗牛在爬一样，他伸长手臂从后座上放置的包里抽出一个平板电脑，随后连看也不看的就调到了一个视频的起始页面，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客厅，里面黑着灯空无一人。

　　“你想不想知道两周之前的那个周三，樱井翔在哪？”

　　两周之前——大野突然想起了那天的暴雨，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存在身上，冻的人四肢发麻。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杂乱的客厅，还有大力牵制住自己的那双手，和不断在自己耳边诉说着最残忍的现实的那个声音。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脑袋就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般不断的轰鸣着，从天灵盖里散发出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驾驶位上的那个人就像在看戏一样欣赏着他的变化，同时手上点开了那一段几十分钟的视频。从玄关处跑进来一个湿淋淋的人，那个人迅速按亮了灯，然后转身招呼着什么。过了几秒钟，另一个浑身湿透的家伙便出现在了影像里。

　　那个人的轮廓他已经足够熟悉，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用指尖描绘出那人手臂上的肌肉和任何一处纹理。

　　二宫也在旁边托着下巴看，甚至已经不管车还是在行进之中了。他突然把视频定住，模糊的画面停在了樱井带笑的侧脸，明亮的眼睛微微弯成新月的形状，嘴角轻轻抿住挑起，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笑容。

　　“真温柔啊……”他仿佛毫不在意的说着，“他以前也是这么对你的？”

　　不，他从没这么对过我。

　　大野在心里如此默默回答，不过内心却毫无波动。事实上他知道这人是去相叶家里了，所以造成的冲击也没有那么强烈，那程度甚至还没超过他心底的担心。现在他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拿着这样的视频，如果他想对樱井不利……虽然这视频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总归还是个隐患。

　　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不想看了。”

　　“诶——看完嘛。”

　　“我不想看！”

　　“你少给我大呼小叫的！”视频在他们的争吵中播放到尾声，二宫似乎是看的入了神，把车随便停在路边，他的语调猛然拔高，就仿佛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气一般揪住了对方的衣领。“说到底还是你没用，才让他在外面乱来。我在自己家里按上监控，可不是为了真的看到这样的画面！”他猛的把那平板丢到后座上去，随后抱着脑袋双手手插入发丝间抓紧，仿佛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拽下来。然而他又很快的恢复了平静，随手撸了两把被自己弄乱的头发，然后用着轻松的语气，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我给你找的医生，还可靠吗？”

　　这人也是个可怜人——虽然多少有些癫狂。大野在那一刹那生出了同情之心，他知道那番话不仅仅是在说他，也是在说那个人自己。

　　“原来之前的信息是你发的啊。”

　　其实樱井早晚都会说要带他去做全面检查，如果真相被发现了，那樱井绝对不会再原谅他。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发来一条简讯，上面是一个医院的地址和一个医生的姓名以及联系方式。于是他在私下见过那医生一面后，就主动提出可要去做检查的事儿。

　　“我可要好好感谢你。如果不是那天在我家门口遇见你，我还想不起来你这么个人。通过调查你，我才知道这个登堂入室的男人是谁。”二宫一边启动车辆继续向前行进，一边从手机里调出来张照片，那正是大野微微弯腰精心用奶油绘画的场景，侧脸线条柔和表情也分外宁静。“这个是你吧？”

　　“你——”“我从我弟弟那得到的。”“你弟弟？”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随手递过来一瓶水，由于刚刚的短暂对话已经让他们两个的关系融洽了一些——起码都是受害者。大野喝了一小口水润润喉咙，然后注意到他似乎是漫无目的的在开车，但是又似乎是有着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地。在旁边忍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问道。

　　“去哪？”

　　“你终于问了啊。”车速骤然提的很快，窗外的风景飞驰着倒退，绿意昂昂的植被都模糊成一片残影。他把两边的窗户都关好，然后就像闲聊一般问道，“我说，樱井翔这么对你，你都没想过要报复他吗？”

　　“怎么报复？”

　　“比如……”他突然伸手过来，旁边的人躲避不急还是被摸了一下脸。对方指尖上的凉意就像一下子渗入毛孔了一般延伸到最深层的肌理，引起一阵让人难受的战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什么的？”他的手并没有立刻离开，指尖沿着下颌柔和的弧线不怀好意的停留在他嘴唇的位置，然后不轻不重的按住细细描绘。

　　性意味实在是太明显，偏偏被调戏的人又被堵在窄小的角落无处逃避，不觉让人由内而外的胆寒。

　　大野还是带有侥幸心理的认为这人是在开玩笑，不过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玩笑，当时就脸色一黑转身握住车门把手。“我要回家了。”他本以为对方会立刻停车，结果事实是车子并没有任何要停的迹象，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犹疑的扭过头来。

　　二宫闲适的把手搭在方向盘上，这时候就也抽空往这边瞟了一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觉得你还走的了吗？”他不等对方回答就自顾自的说道，“你不觉得头晕吗？等会儿你还会四肢乏力，胸闷气短，最后失去意识。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他的手指微微的很起身边人额前被发胶向后拢起的发丝，随后缠绕在指尖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圈。

　　大野又惊又怒的拿起刚刚那瓶水质问对方是不是下了药，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想要阻止对方开车的动作，然而伸出的手却绵软无力，这是药效发作了的证明。

　　不能被带走，否则一切都完了——他脑海里只剩这一种想法。他打开那瓶水把里面的液体一股脑的浇到了自己头上，大脑得到了一阵短暂的清醒。

　　身边的二宫将车速放低，诧异的瞅着他，完全不知道他这样的举动还能有什么用。

　　大野强撑着越发木然的脑袋，看着窗外疾驰的风景，然后一咬牙趁人不备就猛的拉开车门滚了出去。

　　从行驶的车上跳出去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仿佛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粉碎机均匀的揉压了一顿，又仿佛浑身上下的皮肉都被烈火焚烧，总之是痛的让人连动一下都像是在接受酷刑，仿佛踩在刀山油锅。

　　他顺势滚到了路边，随后就只剩进气儿没个出气儿的了，连呼吸都能引起体内的巨大不适，不过身体上的疼痛倒另他彻底清醒了，挣扎着就想要爬起来逃走，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只有一点一点的向前爬，朦胧间他听到身后传来巨大的刹车声，随后是硬质鞋底踩在地上的声响。对方看起来也吓的不清，冲过来就抓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不要命了？！刚刚如果后面有辆车你就已经两半了！”

　　“你放开我！”

　　“行了！”二宫一只手箍住那个人的腰半拖半抱的把人往车上拽，他刚刚真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这人能偏执到这个程度。“你怎么这么胆小啊，我逗你玩的。”他把已经完全失去力气连动一动手脚都痛的脸上变形的大野安置在车后座，叹了口气就把车掉了个头。

　　“好了，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那个人的声音很是虚弱，然而语气却是分外坚定。“我要回家。”

　　“那你死了可别怪我。”他颇有些赌气的踩了油门就加速往回跑，为了防止再出事还是把车速调的低了点。他一直从后视镜里观察着那个仿佛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毫无生机的家伙，生怕他死在了半路。

　　不过事情还是没有那么糟糕，歇了一会儿大野就已经能自己在座位上坐好了。他卷起衣袖露出血肉模糊的小臂，让人不禁觉得自己的手臂都开始跟着疼了起来。

　　真是的——原本没必要弄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还是把对方想的太理想化了，想想看那人都能跑到自己家门口，又岂是个好欺负的主。他又看了那个把脑袋靠在椅背上让人看不清表情的家伙，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总之，你要装病，就给我装到底。我们以后就共享信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