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罪案变奏曲》肥大细胞

32、三十一

　　零点刚过，竞鱼网吧。
　　江城是座无论日夜都会有新故事发生的城市，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白天人们沐浴在阳光下，说得做得都是那套可以展现给别人看的，而当夜幕降临时，大家纷纷冲出看似完美的躯壳，同星空诉说内心中埋得最深的秘密。
　　无论男女，不谈身份，夜幕下的温柔江城包容你所有的倾诉与释放。
　　夜已深，但网吧里的顾客依旧络绎不绝，来来往往，各有所需。大家都盯着屏幕各自忙活着手上的事情，多数人当然还是来打上几场酣畅淋漓的游戏，叫上哥们姐妹，在键盘敲击声中将白天的烦恼全部抛之脑后。也有不少深夜来网吧复习或是写作业的大学生，一个个都带着个大耳机，似乎不太希望被身周人打扰到，专注于自己这一小片天地。
　　浑身湿透的赵恒昆推开网吧大门，在门口的防滑垫踩上一踩，带着些尴尬打量着身上狼狈不堪的衣服，又环顾四周，心中暗自麻痹自己，一定不会有人闲得无聊端详自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路人甲。
　　他有些懊恼地挠挠头，本来刚路过一家便利店想进门买条毛巾擦擦头发，奈何刚进门，就直对上店员惊骇的目光，见那身高估么着撑死也就一米五五的小姑娘将手刹时间往桌上电话上一放，就好像下一秒就要报警一般，便讪讪退出去。确实，大半夜的，量谁突然看见他这么一个浑身是水，又满脸是伤的怪人都得吓个够呛，也不怪那姑娘警惕，只是奈何他赵恒昆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进店消费了。
　　前台网管正塞着耳机沉迷于手游，赵恒昆唤他一声也不见回应，便尴尬地一撇嘴，暗暗腹诽到，不会点儿背到来上个网都要吃闭门羹吧，他揉揉一双本来就不大眼睛，力气大几乎能给自己揉出个双眼皮一般，确实时间已经不早，赵恒昆想，要么随便找个二十四小时快餐店睡一觉算了。
　　正当他准备转身，网管这才刚发现面前站着个人，放下手机，二人双目对视，虽说职业素养过硬，却还是抵不住赵恒昆此时带来的视觉冲击，诧异在眉目间一闪而过，嚼着口香糖缓缓道，“兄弟，上机啊？”
　　竞鱼网吧因性价比高还管得松，因此在江城年轻人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客流量不成问题，几个轮班网管也不知道每天要见到多少张面孔。面前这人，虽说此时脸有点肿，但不难看出是个熟客，只是叫什么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网管搓搓脸，心道，算了，这不重要，好像就是个经常来通宵的小兄弟，也不知今天倒了什么霉，估计是让人揍得不轻，只是这下着大雨还不拿把伞，算是惨上加惨。干这行虽说时间不长，但一年半里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遇到这样的也见怪不怪，印象中这小兄弟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了，自己本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于是就打量几眼什么都没说，接过赵恒坤递来的身份证一刷，发现身份证上的网费余额已经用完了，“诶兄弟伙，没得钱了哦。”
　　网管手上的身份证还在验证机上安静地躺着，他往座椅靠背上慵懒一靠，抬眼瞧着面前人。
　　“给我充20嘛。”
　　赵恒昆言罢，拿出手机准备付款，来回来去按半天也没反应，这倒霉催的，他低声骂道，居然没电了，还没带充电宝，天要亡我啊。他皱着眉头在身上几个口袋里来回来去的掏，半天也没掏出一个子来。
　　“充30可以送10块哦。”网管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敲着2和0两个键。
　　“就20。”
　　毕竟还是酷暑的江城，即使外面下着暴雨，也并没消去多少湿气热意。
　　网吧里的空调开得大得仿佛冷气不要钱一般，温度也低得让刚从雨中出来的赵恒昆有些耐受不住，吧台这又直对着风口，从领口灌入的风吹得他那件被浸透的薄t恤下摆鼓起来，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局促的抹抹鼻子，往兜里一摸，之前带的卫生纸全都已经成了落汤鸡，有些尴尬的从吧台上抽了两张纸开始擤鼻涕。
　　有几个机位离吧台近的玩家见这人有些过于邋遢，游戏之余用余光一瞥，心中默念着可千万别坐我旁边来，还有几个正跟聊天的朋友打字吐槽这刚见到的倒霉怪人。
　　赵恒昆也不是什么傻子，他清楚感受到从背后传来的一阵阵视线中传来的嫌弃或讥笑意味，暗暗腹诽那些自认为说话声音小得让他听不到，实则在嘈杂的网吧中都能听个半清半楚的二愣子，吐槽别人还不低调点，不怕挨揍吗。
　　一如既往地，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失魂落魄，没人在乎也不会有人关心的感觉。一台台电脑屏幕的淡蓝色亮光打在讥笑或是面无表情的人脸上，不觉中让赵恒昆感到空调好似又冷上几分。
　　网管已经把20元打到了充值页面里，赵恒昆又掏了半天口袋，发现只有被水浸湿的皱皱巴巴的五块钱，他盯着纸币，又瞧瞧网管，露出一丝尴尬与无奈，今天怕不是真要去快餐店蹭桌位了，反正大半夜也没有店员会强制消费。
　　正准备把身份证收回来离开时，身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拿着手机的手，只听网管身边响起机器音，“微信收款50元。”他这才吃惊地向一旁望去，“我靠……雪中送碳啊你。”他小声嘀咕着。
　　“给他充上吧，另外30给我充。”一阵清冷的声音传来，是个年轻女孩，旁边站着的正是赵恒昆的老朋友刘沁，对方瞥了一眼他而后收回目光，神情中隐约流露出一丝夹杂着疑惑的不悦感。
　　“挺久没来了哈。”网管一边充钱一边对刘沁道，她正经算是个老主顾，有事没事就往竞鱼跑，基本都是晚上，所以和晚班网管也更熟些，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上网临时卡，往里面充上30块钱。
　　“最近忙考试，麻烦再帮我拿瓶水。”说着刘沁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
　　“老朋友了，请你喝。”网管笑着从后面的货架上拿下一瓶矿泉水递给刘沁。
　　“2块钱的便宜我不占，”刘沁笑道，把钱扔到网管面前，见网管死活不收，便掏出手机扫码支付，然后拿着两张纸币转过头准备去上机，刚走没两步，回头头一看，赵恒昆还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看着她，“愣着干嘛，走啊。”
　　“啊……哦哦。”赵恒昆晃晃脑袋，这才清醒过来，跟在刘沁身后丢了魂似的走到电脑前。
　　“怎么，被雨浇蒙了？”刘沁眼中带着些难以察觉的笑意，微微扬颚戏谑道，而赵恒昆却从她微微眯起的一双大眼中看出分毫不悦意味，也不等对方回答，将脸颊旁的碎发往耳后一别，往电竞椅上一座，头上的马尾随动作轻轻一晃，便继续兀自道，“你这脸，怕不是又挨揍去了吧？”
　　赵恒昆望着刘沁那张明显看上去比自己小上几岁的脸，显示屏屏幕的光映在她小麦色的脸颊上有种说不出的美感，青春的气息中伴随着独属十六岁少女的活力感，使她与整个网吧分外格格不入。
　　赵恒昆自诩是个有经验的老差生，是那种隔着八百米就能嗅到教导主任气息，中间放堵墙都能闻见好学生味的差生泰斗，所以这么多年了，他上课玩手机从来没被没收过。他第一次见到刘沁，就是在竞鱼网吧，似乎是个下着冰雹的大半夜，坐在一旁的女孩还穿着条校裤，好像是那个他连名字都记不得的市重点，明明是还没开放供暖的深秋，冷得不行，却看她把裤腿卷起来，露着俩脚踝，腰上系着被她翻了面的校服，一股子伪叛逆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心里琢磨着，就这小女娃，估计还觉得自己是个社会人呢，赵恒昆有些想笑，却还是硬生生憋回去。这哪里是什么社会大姐，一股子好学神味儿，再隔他十个机位都能闻出，她根本就不像是个该来这块的人，还跟那群来刷夜复习的大学生不太一样，也说不上什么具体区别，感觉永远是个微妙的东西。
　　这怕不是没考好，要么就是跟家长闹别扭，于是找到这块来过把社会人的瘾吧。
　　可这说来也妙，明明赵恒昆还要比这丫头片子大上三岁呢，可偏偏说话做事都像个小弟一般，成天跟在“大姐”屁股后面，偶尔他自己也觉得窝囊，却耐不住对方语气总是一如既往的凌厉，像个长辈似的总能戳中他心窝子，他摇摇头，操控着鼠标，心中暗自腹诽，果然还是自己太不争气啊。
　　本该是萍水相逢的，却不料因各自难以言表的心事而交心。
　　“嗨……可不是吗，挨揍去了。”
　　刘沁一耸肩，也不回答，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游戏界面笑笑，而后从书包中拿出一包纸巾，往身旁一推，“没毛巾，先凑合着用吧。”别到时候头上水滴到键盘上，坏掉还要赔钱，她心中暗道。
　　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已经在电脑前杀得热火朝天。
　　“能不能别这么猥琐，你得给我掩护啊，要你这队友有啥用。”
　　“你见人就上，怪我干嘛。”
　　赵恒昆也是跟刘沁才学会的网游，原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没事闲的打打单机或者手游什么的，对于他这个小菜鸟来说，打完一把网游之后感觉身体被掏空，而一旁的老手刘沁都等不及还想再来一把。
　　“哎对了，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儿，让你爸知道他不得抽死你啊？”
　　赵恒昆手伸进自己的百宝口袋，在里面抓来抓去，好不容易才揪出一包奄奄一息的烟，意料之中的，早就被水泡得不堪入目，“靠，又是个没法要的。”
　　“还不是他今晚加班，作业也早就搞定了才敢出来，”她转身在书包里翻腾起来，从最底下一个暗格里掏出一包被卫生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后扔到赵恒昆手里，是包香烟，“要不是你今天运气好碰见我，估计又得去睡快餐店了吧，赶上个好时候还能将就一晚上，要是遇到个不好说话的，我看你八成是得睡大街上了。”
　　赵恒昆盯着手中那包烟，先是楞了一下，而后裂开嘴冲刘沁一笑，“你这是又从你爸那儿顺烟了啊，你说你自己又不抽，”他掂了掂手上的烟盒，道，“还冒这险，你爸要是晓得你把他烟拿起走了还不得打脑壳哦。”
　　“你抽你的，废什么话，哪次他发现过是我拿的了？每次一回家就抱怨烟被同事借走了，落在单位了，要么就说路上掉了。“刘沁笑道。
　　“到底是刑警的闺女，真有两下子，还跟你爸玩这无间道。”赵恒昆抽出一直烟，在手里把玩着也不点燃，道。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她望着赵恒昆那张笑得有些滑稽的脸，本就有些圆乎的脸颊挨上两拳后肿得像个刚煮熟的大馒头，就是上面还带着些不太美观的红印，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一条缝，咧着嘴露出一口不怎么整齐的牙，水顺着粘着纸巾屑的头发丝仍不死心的滴在他没心没肺的傻笑着的脸上，就好像刚刚挨打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样的赵恒昆，她究竟见过多少次呢，一时间也记不起数不清。刘沁显然不是个糊涂人，她未曾从对方那双闪烁着憨厚光芒的眼中看出过哪怕一毫恶意，她见过的社会混子不计其数，也不乏有些交道打得深的，却没有一人和身旁的赵恒昆那般，愿意同她的半大丫头片子掏心掏肺，无所不言。
　　一直以来，她都深信，赵恒昆不该和那群人一样同流合污，从根里就不是同一种人，而他一而再再而三明知故犯，或许是身不由己，在污秽的泥潭中挣扎不起，自己却仍想竭尽全力拉他一把，哪怕就再试一次，也比眼睁睁看着他走入穷途末路强。
　　刘沁深吸一口气，眼神空洞的盯着面前的显示器，淡淡道，“我倒是想劝你一句，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