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登科》风暄和

62、亭下

　　淮王解袍思往事
　　公子径边自伤神

　　顾清妍转过身走到亭外，她抬眼望去，空旷的青石台上安安静静，可是那清脆的铃响却似乎还在她的耳边回荡着。“她……去哪儿了？”顾清妍问道：“她已经回到北夷去了吗？”
　　“你说阿元吗？”淮王也跟着从亭中走了出来：“她是北夷的恩克族人，本名元仁。可是从她回到北夷的哪一天起，恐怕世上就没有阿元了。”
　　“为什么她一定要入宫？”顾清妍低声道：“北夷只剩下几支残部，对大周还有什么威胁？即便她不入宫为妃，北夷不是一样也……”

　　淮王顿了一顿，答道：“皇上要和北夷联姻，或许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了恩克公主的美貌，又或许，是他对北夷仍然心存忌惮……以一个人的幸福甚至是性命换取一族人的平安，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拒绝吗？”
　　顾清妍转过头去，望着周裕宸。夜空中，繁星闪烁，周裕宸黑色的外袍融入了他身后那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他白玉的发冠迎着月色映出了一点清光。顾清妍见他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顾清妍看着他，尽管她和周裕宸仅仅见过数面，但她却清楚的记得他们的每一次相遇，即使是记忆中不属于她的那次，每当她回想起来的时候，也好像是她的亲身经历一样。
　　然而今晚，她却是第一次在周裕宸脸上见到这种略带几分彷徨的，犹豫的神情。

　　“我从北夷回来时，”周裕宸淡淡的道：“还不到就藩的年纪。太后想让我留在京城几年，皇上迟迟没有开口。我想了想，告诉太后我愿像父亲一样继续守卫边疆，直到北方战乱平定再回来……皇上……便很快就答应了。”
　　顾清妍望着周裕宸转身走回亭中，慢慢解开外袍，松开前襟，深色的柔软的缎袍从他肩头轻轻滑落，如同浮云飘散后露出了一轮皎然明月，他身上的皮肤像初雪一般白的发亮，却纵横交错的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痕。

　　“那时候，”他继续道：“父亲明明可以卸甲回京，可他却选择留在苦寒之地继续守卫那几座荒凉的边城。我常想，若是那是他肯听身边那些府僚的劝告，他就不会英年早逝，我也就……”
　　他双手发抖的重新将外袍披上，腰间的缎带却接连几次从他手中滑落了。顾清妍迟疑了一晌，慢慢走了进去，仔细的，帮他把带子系好了。

　　她将淮王那交叠的衣襟慢慢拉平，但当她的手不小心碰到周裕宸颈间的皮肤时，她却好像被什么冰了一下，他的整个身体都那么冰冷和坚硬，冷的有点吓人。
　　当她就要把手收回去的时候，周裕宸那带着一股寒气却十分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

　　顾清妍没有挣开，她抬头看着周裕宸，周裕宸也凝神望着她：“清妍，我从没有怨恨过谁。”他说：“从那样荒蛮，贫穷的地方回来，我见过老人、孩子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见过城下堆叠的尸体，我还活着，我只想弄明白，我到底……该如何活下去……”

　　顾清妍抽出手，继续替他抚平外袍上的皱褶，她的手停在了周裕宸的肩头，她轻轻的按着他的双肩，往前靠了靠，对他说道：“殿下，征战，杀戮，都已经过去了，中原的百姓，永远记得您的父亲和您，还有那些将士们流下的鲜血和付出的一切。我想，您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珍惜平静的岁月，更加了解人生中的无奈，更加明白……每一个或弱小，或强大的生命都是一样的可贵。”

　　周裕宸愣了一愣，他低下头来，看着顾清妍望着他的双眼。顾清妍的面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了，可是她眸光中那种清澈和灵动的光芒，却仍然像他们两人初识的时候一样，默默的照进了他寒冷的心中。
　　他忍不住垂下眼帘，伸出手小心的绕在顾清妍的腰间，低头温柔的亲吻了下去。

　　顾清妍心跳如鼓，却下意识的回应着他，她能感觉到周裕宸那如冰的寒气在两人唇舌交缠时不客气的袭来，却一点一点的在不经意间融化了。
　　她闭上双眼，开始享受这有些失去了控制的一吻。最后瞥见的亭外的树影在她眼前晃动着，很快化作了茫然的一片黑暗。

　　“少爷，那那……那不是顾、顾举人……”小径中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林逸恒的小厮惊慌的失声道。
　　“闭嘴！”林逸恒一把拉住他，两人惊慌失措，林逸恒下意识要拉着小厮转过身去，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挪动脚步，他的双腿不住颤抖着，说话的音调也不自觉得变了：“你、你看错了……”他结结巴巴的道：“我每天、每天都和清彦在一起，我知道，那不是、那不是他。你不准乱说，你要知道，如今、如今淮王是咱们唯一的，唯一的希望。你若是惹他发起火来，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林逸恒的小厮再也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了。他低着头，对林逸恒说道：“您看，淮王，淮王他忙着，您要和他谈的事，是不是明日……”

　　林逸恒艰难的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路，往他们住的地方走着，他走得很快，甚至有些像跑，小厮快步跟上他：“少爷，少爷您……”
　　林逸恒抬手抹了抹脸颊，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们……回去吧。”

　　第二天一早，顾清妍他们三人醒来时，早膳早已备好，但淮王却迟迟没有露面。顾清妍和林逸恒各怀心事，用膳之后仍然默然不语，打算回自己住的地方，只剩程渝满心疑惑，拉住他们两人，小声问道：“玹久，子哲，我们是不是该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此处是淮王的住所，我们也不便连日叨扰，若是我们想说服淮王，是否还是要早做打算，尽快对他陈清利弊呢？”
　　顾清妍想起昨夜亭中之事，双颊不禁有些泛红，两人后来又说了一会儿话，却谁也没有提起过林家的事。顾清妍觉得，周裕宸心中已有打算，顾清妍并不想左右对方的想法，况且她始终相信，周裕宸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林家遭难的。

　　“我……”林逸恒淡淡的道：“我想，此事牵扯甚广，淮王殿下恐怕一时也无法做出决断。事系我一家人的安危，我还是打算再试着求一求他。不过，我也知道，我们三个刚中了举人，就和淮王来往密切，这……这若是被忠禄侯的人知道了恐怕不是好事。我想，若是今日淮王不肯见我们，我们就告辞吧，我……我想了，与其在这儿等着，不如早点进京，拿着老师的荐书入读国子监。京城也有一些我父亲旧日的好友，我想，他们或许也能为我们出出主意。”
　　“既然如此……”程渝话音刚落，淮王的身边的一名侍从迎面走了过来。他对他们一拱手，道：“淮王命我好好招待诸位，若有什么需要，请不必拘束，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等等，”眼看顾清妍和林逸恒都只是默默回了一礼，程渝忍不住出声问道：“请问淮王殿下是否还在府中？我们若是有事禀报，又……如何能与他相见呢？”
　　“殿下？”那侍卫抬起头来，一脸疑惑的神情：“难道诸位不知道么？为了林知府的事，殿下今天一早已经启程进京去了……”

　　林逸恒惊奇的抬起头来，他望了望站在眼前的淮王侍卫那张已经恢复平静的面无表情的脸，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他不安的转过头，朝顾清妍看了过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顾清妍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惊讶。侍卫又行了一礼，转身走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淮王……淮王真的要帮我林家，我……我们家有救了。”

　　程渝看看林逸恒，又看看顾清妍，直觉告诉他这两位好友今天都有点不太对劲，但他又一想，自己的妹妹安危未知的时候，他不是也一样魂不守舍，坐立难安吗？如今，既然淮王肯帮他们，他也就不再多想，而是欣喜的对林逸恒道：“是啊，玹久，你这一步，你这一步果真没有走错。”
　　林逸恒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了，他再次转头，看着一早上都没有出声的顾清妍：“子哲。”他忽然开口对顾清妍道：“你知道，你知道淮王为什么忽然肯帮我了么？”

　　顾清妍抬头望去，林逸恒曾经总是神采飞扬的漂亮的双眸，如今看上去不知为何有些沉郁黯淡了。他静静的，神色复杂的望着顾清妍，仿佛在等她开口解释，却又怕她说出什么让他不安的话来。
　　顾清妍心中一惊，她想起了昨夜洒满青石板的粼粼月光，她眼前也晃动着那一丛丛昏暗的树影。她想起自己沿着那条小径，一路走到亭边，那么，是否林逸恒也……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却见方才那侍从又折了回来，对他们道：“对了，淮王还嘱咐，若是诸位想早日进京入国子监读书，他已经为诸位准备好了文书车马，诸位随时可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