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登科》风暄和

46、约定

　　淮王抚琴传雅意
　　美人分茶隐真情

　　顾清妍听见这句话，猛地抬头望去，却见周裕宸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眼底却像灼烧着火，把四周照的通明，顾清妍就在他的双眸之中，清楚的看见了自己的的倒影。
　　两人目光相触，周裕宸竟好似有一瞬间的慌乱。他侧过身去，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如今你已经荣登金榜，眼下你都想做些什么？等杭州这里该见的人见了，该谢的人谢了，你打算……你打算如何准备春闱？”

　　顾清妍方才见周裕宸神色凝重，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谁知又是问起她日后打算，不知为何心中松了口气，照实道：“近来事情多得很，我还不曾细想……不过，先前方先生曾经说过，希望我们几个弟子去国子监读书。”
　　周裕宸点点头：“本王也觉得你不如离开杭州这个是非之地，去京城瞧瞧。清妍……”

　　周裕宸从未称呼过顾清妍真正的名字，他这样一叫，顾清妍愣起神来。周裕宸却又叫了一声：“清妍，往后你若是真的做了官，还会来我这别苑看我么？”
　　顾清妍如梦初醒，抬头一看，院内灯烛高照，将周裕宸英俊的侧脸照的半明半暗，似乎染上了几分落寞。她心中一颤，想到，今日自己不过是中举的士子，淮王爱惜治下子民，请他们来宴饮，又赠他们盘费，这还能得个贤良的美名。可日后若是自己做了官，加之她本来就身份特殊，恐怕就不能和一个藩王常常往来了吧。

　　“我等你几年。”周裕宸忽然道：“我知道你想摆脱顾家，过属于你的生活，可你是否想一辈子都这么遮遮掩掩？况且官场中事，莫非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到时候，顾家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你也不必在背着这顾清彦的虚名。你不做官，我也不做这闲散的王爷，到那时候，你想不想，去我长大的北方瞧瞧？”
　　一个惊雷在顾清妍心中炸开，她直直看向周裕宸，心里乱作一团。不安、慌张、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和一点难言的喜悦，在她心底最深处一缕缕升腾汇集，化作奔腾的河流仿佛要决堤而出。

　　她喜欢周裕宸，这一点毋庸置疑，这让她实在无法开口拒绝这样的提议。可眼下还有太多她没想清楚、看明白的事，一个“好”字就在她心里盘旋，可是终究没法说出口来。
　　她大着胆子，抬手拉住了周裕宸的衣袍。两人紧紧贴着，顾清妍已经感觉到了对方呼出的陌生而让她心跳加速的气息。她清清嗓子镇定了一下，答道：“我想去看看北方的风光，但是，什么时候去，我不知道。”

　　周裕宸眼中并未流露出任何失落，反而一抬手轻轻环绕在顾清妍的腰间，这回，顾清妍甚至听见了他胸膛中有力的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无妨，总是有机会的。”他吐出一口气，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远处歌舞已散，留下来的只有那个高挑丰润的女孩儿。她赤着双足一步步走过来躬身一拜，然后拿起案旁冒着热气的茶壶，开始躬身为两人倒茶，然后规矩的后退几步，垂手站在一旁。
　　顾清妍在周裕宸怀中，却仍忍不住去打量那个美貌而满是异族风情的女孩。她低垂的长睫下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第三人的靠近还是让顾清妍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她稍稍动了动挣脱了周裕宸的手臂，低头福了一福，道：“殿下，夜已深，若是您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先告退了。”
　　周裕宸重新坐回案边，招手道：“阿元沏的茶，喝一杯再走。”

　　这一晚和周裕宸互通心意，一直压在顾清妍心中的那团沉郁之气散去了不少，虽然她的烦闷并非来自于周裕宸，但有了他说的话，顾清妍觉得自己仿佛有了一座屏障，屏障后是个安静而美好的世界。
　　想起先前和徐氏的争吵，顾士元虚伪的笑容，卢赫源掐住她脖子让她濒死的瞬间……还有许许多多对前路的恐惧，她心中竟然也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新的勇气，仿佛自己再也不怕和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人们相抗衡了。

　　至于眼前这个叫做阿元的女孩儿，顾清妍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她所散发出来的，仍然还是那种淡淡的令人怜爱的哀愁。
　　顾清妍走过去坐在案边，拿起那盏茶，对着阿元遥遥一敬，阿元则躬身行了个礼，继续站在离两人有些距离的地方没有动。月光下，她真的很美。顾清妍茶盏握在手中，却忍不住多看了阿元一阵。

　　周裕宸道：“阿元是我爹在北边打仗时候收养的北夷孤女，后来爹让她伺候我饮食起居，我却把她当做自家妹子看待。其实，她的身份也很高贵，是北夷留下来少有的几位皇室贵胄之一。”
　　如今北夷诸国皆已灭亡，剩下少有的几个部族也退回了深山之中。顾清妍看着阿元，不知道她眉宇间的愁闷来自何处，是国破家亡的悲凉往事，还是求之而不得的明日姻缘？

　　周裕宸却面色如常，伸手招呼阿元道：“过来坐吧。你和清妍应该是脾气相投的，只是你就要进宫了，不能和她多相处一段时日。”
　　顾清妍又吃了一惊，看向阿元，阿元却淡淡笑着坐下：“北夷仅存的几位皇女只有我一人年纪合适，我那幼妹还小，连大周的官话都不会说。是我自己向淮王要求的。虽然故国已灰飞烟灭，但我到底是北夷人，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啊。”

　　周裕宸亲自又倒了杯茶，递到阿元面前。阿元向周裕宸望去，一双微蓝的水眸中流光闪动，再次映的她四周明亮起来。
　　周裕宸举杯对着顾清妍，对两人道：“清妍，我还没有单独向你道过喜，如今就以茶代酒，聊表庆贺吧。”

　　顾清妍微微笑着，向饮酒那样用袖子一遮，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对周裕宸和阿元分别道了声谢，起身告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她身上那件缠枝莲的长袍随着秋夜微风轻轻飘起，在高台之下两人的视线中如流云般渐渐远去了。

　　“是她？王爷的心上人是这位顾姑娘吧？”阿元握着手中已经变凉的茶盏，轻声问道。
　　周裕宸没有答话，阿元自顾自说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没错。王爷您一直在等一位这样的姑娘，穿着你们中原人这样长袍广袖的衣裙，眼里有苏杭湖水般灵秀动人的水光，念着这样的诗，笑容里头有温柔，也有聪慧。您等的是她，我……”

　　“阿元。”周裕宸忽然出声打断了她：“《诗》里头的名篇我教过你许多，你还记得些什么，说来听听。”
　　“王爷要考阿元功课？”阿元端着那凉透的茶一点点的啜饮：“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昨天读的，现在还记得。”

　　“没错。”周裕宸淡然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阿元，赫连山外那些苦日子，是你陪我走过来的。你要记住，人世之中，男欢女爱不过只是你一生的一部分，感情来去难以把握，你我都清楚得很。可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我知道，你不会忘的。”
　　“王爷，我都明白……”阿元放下茶盏，低头沉思起来：“我只是希望，将来王爷得偿所愿，不论是回北夷还是留在江南，能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我就很满意了。”

　　她抬眼看去，周裕宸方才温柔的眉眼已经蒙上了一层冷峻，目光仍然看着顾清妍消失的地方。她牵牵嘴角，苦涩的笑了笑，又道：“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像您寻到顾姑娘一样，寻到一位和我心意相通的人……”
　　周裕宸这时方才将视线收回来，再次看向阿元的时候，眸中又是满满的关切和爱护，正如一位兄长看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小妹。他薄唇轻挑，吐出两个字：“会的。”

　　阿元笑容中带着苦涩起身一拜：“多谢王爷吉言，如今该见的人见过了，我也就告退了吧。王爷要回屋休息，还是自己弹一会儿琴？”
　　周裕宸起身走到琴台旁边，对阿元道：“你从来就不是我的侍女，往后也不用照顾我。以你的身份，应当是别人照顾你才对。”

　　阿元明白了周裕宸的意思，拜了三拜，转身走了。周裕宸一个人在高台投下的阴影中抚着琴弦，月光中流泻而出的是带着几分愉悦却平和舒缓的调子。
　　顾清妍换下长袍，丫鬟却没有将它收走，只是道：“这是王爷给您的贺礼，您何时想起他与您的约定，就穿上这袍子回来找他。”
　　顾清妍脸颊微红，这要放在哪里？从今往后，衢州再没有她的家了，杭州是顾士堂的地盘，顾士元外室住的地方，再优美的风景，也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她一边小心的把将袍子叠好收起，一边听着远处飘来的琴声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