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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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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寻常一日,天光缓缓而现。
这一日林生起的很早,他来到父的房中,爬到了床前去看父。
父的面容难得的安定,还在熟睡中。
林生伸手去触摸父的脸庞,眉眼的纹路和凹陷下去的眼眶融合成被时日消蚀的模样,不见有多么的惊心,却时时刻刻的提醒着旁人。
林父自从病了之后,夜里总是畏惧黑,于是睡前总是点燃一节烛火。
林生看着案上歪倒的残烛,想起了他的梦。
从梦里林生知道,无论是他和父,还是他和嵇音,他们之间总要分别的。
缘分的深浅在相逢面前并无差别。
他走过街巷,修伞人今日却不在。
他来到药铺,药铺老板依然像往常一样询问家中病人的情况。
他抱着药包跨出门槛。
雨便缓缓而至,从灰蒙蒙的天中飘落下来。
亭中的人会等着他来。
他也会去。
虽然一切本不该发生在这里,但想到能如约而至,便觉得也足够了。
[九]
亭中,嵇音依然着着黑衫,见他来了,露出笑容。
这让林生回想起一些片段。
他们初次见面时候并不是同这里一样寡闷的。
那一日他抱着药一路躲着雨奔来亭中,散落的发丝贴着脸颊,衣摆被地上水洼溅的泥泞。
亭子已有一个人在。
这样狼狈的姿态多多少少让他不自在。
尤其是对上眼后,对方显露出来的笑容,眼眉弯成下弦,即便是赏心悦目的。
可林生想,这样的笑容也不该,一直维持在脸上吧。
嵇音后来总是会想起这一幕。
从雨中闯进来的人,好似破雾的晨光,一瞬间就使世间生动起来。
看一眼,惊叹于其中的生动,于是赏心悦目的观望下来,越发的生趣。
好在交谈总是能破除一些隔阂。
林生感觉水珠从额上落下,顺着曲线流入眼中,一睁一开,总是有笑容出现,于是忍无可忍了。
你在笑什么?
对方听到这样的询问后,微微别开脸,扭转视线,不再对着林生,但笑容是抑制不住的。
片刻之后,林生听到对方道:你走进来一些,那里漏雨。
说罢林生一低头,一颗水珠跌落迸溅在药包上,细微的水珠入了他的眼。
亭子看来许多年了,自然有些破旧渗漏的地方,脚下只好往里走进了一些,靠近了对方。
于是换来了更晃眼的笑容,越发的让人不自在了。
那之后的气氛便如同现在的一样。
即便不再看着对方,可已经不能忽视了。
[十]
林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过却是知道对方不该来这里。
亭外的天色诡秘起来,流动的云流动的迹象像是要破碎。
雨打在林生的身上,很快就将他全身淋湿。
他只看着亭中的人,看着看着,便朝嵇音露出的笑。
像是在两人相遇时嵇音对他露出的一样。
在那之后,仿佛约定俗成一般,两人总是在此相见。
雨季绵长,林生希望还能再长一些。
他还能记起当嵇音递给他的伞时,心的霎时停顿,接着是他略显失望的语气,随之对方又相约下次的相见。
心跳的更快了。
分别后他一路抱着伞,也不并撑开,他沐浴着细雨,沿着浅浅的溪河,踏着河边鹅卵,时而快时而慢的行走着,看起来似乎在起舞。
要知道无论是谁,总会有一些,此生当中称的上是最好的时候,林生感受到就是这样的时刻。
真实可见的轻快缓慢细致的席卷全身,让人漫无目的满心期待的欢喜着。
林生不笨,他像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人一样,知道了自己的期待。
他也很生涩,对爱恋滋味只还浅尝,未认识到酸涩的滋味时,但已称的上是最快乐的时刻。
然而快乐短短易逝,出现的面貌虽然有所不同,结局却是一样的。
他撒着蹩脚的谎话,说伞有了损坏。
然而对方并不在意,只是笑着说:那等你修好,再还我罢。
可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呢,这就让林生觉的头疼了。
他并不知道何处能修伞,也并不知道何时才能将伞还给对方。
但这一次,他不能像以往那样。
嵇音对他露出的笑,他知道这一次他在笑什么。
[十一]
雨淋下来,他扭过头朝街巷跑去,但奇怪的是,身上的水痕渐渐的在雨中消失,直至全身都回到未淋湿以前的模样。
他垂目回想了种种以往,终于还是开了口。
他说:我来修伞。
修伞人道:他要是不走,就不用修。
他说:可借来的总要还的。
修伞人问他:他并不想走。
他说:那他就会像我一样对吗
林生知道自己死在火里,不可能复生了,那他也要嵇音同他一样吗?
修伞人道:生死不过是轮回更迭的限制,不在意了便没有那么分明。
修伞人还和他说:他出去之后会忘了你,而你也会困在这里。
可林生不这样想,他是觉得只不过一把伞的缘分,总不应该太深才是。
况且所谓困与不困,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所以他对修伞人说:我把伞还给他,他便没有理由留着了。
在此之后,一切应该如往常一样。
即便有了变化,也是静默着的。
生前,他总希望见到嵇音之后,雨不要停,他就不必走。
如今死后,虽不在人间了,却有了实现的希望。
可没有分离,便断了往后,犹如深陷囹圄。
[十二]
人的心思难以猜测,往往同样的期望在两人之中常常以不同的方式显现出来。
一个雨日总是不愿带伞出门,进而希望能以此作为缘由见到对方。
一个知晓雨总会停止,便借出伞来以此约定下一次的相见。
想来,嵇音也是明白的。
嵇音看着林生在雨中朝自己露出笑容时时,就已经明白了。
带着有些局促的笑,不安中欣喜溢于言表。
是他所熟知的林生,也是他不安的林生。
怪人和他说过,一旦林生想起了他就会回到现世,他会忘了一切。
那林生呢
他们便生死相隔。
再无往后。
所以他来到这里后,每一次,每一次,在重复了无数的亭中相遇时,都有机会同林生说话。
但他不敢开口。
一旦开始便意味着结局的到来。
林生会记起来,就自然会把伞还给他,而他就再也留不住。
但这一刻还是来到了。
嵇音的手中多出了把伞,周遭寂静的如同静止。
寻常一日,浪人在路过的一场废墟中看到了樯橹下露出的一把伞。
在一场大火里完好无损的伞。
他捡了起来。
转身的时候,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恍惚的站在废墟之外。
浪人问他:这把伞是你的吗?
男子点了点头,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
浪人撑开伞,他能看到梦境。
人总是有梦,有幻,于是便自然有境。
浪人常看。
境有时很长,有时很短。有意思的是,幻境是梦成真的地方,可一旦在其中有了梦,幻境就要碎了。
不过浪人看的太多,倒也习惯了。
[十三]
嵇音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但却不是他自己的。至于为什么会在别人的梦中,他并没有去深究。
家中丢失已久的伞在一处破旧的亭中寻到了,这使他想起来许久之前他的确来这里避过雨,可今日看起来并不需要避雨。
因为在这浮生中尘世里,只见多日连绵的雨已收的一干二净,天边一线柔光缓缓的拂照下来。
世间看起来安然无恙,缓缓而平静。
稽音从草亭中走出,一抹霞光正好洒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去接这一缕霞光。
一瞬间,他脑子许多许多的回忆涌现,片刻间又倾荡的无影无踪,他转身朝身后的亭中望去。
空空荡荡的亭子,在他离开之后。
在他离开之后,空空荡荡的亭子。
[十四]
林生从亭中走出,生前死后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之间的区别。
但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崩塌。
积久不散的阴云流动起来,风声在耳边呼啸,原先弥漫的雾气也消散。
天边一线晨光缓缓的拂照下来,在这一片残破的幻境里,晨光穿过了林生的手心。
其实林生也曾想过这样的景象。
在寻常一日里,他能和嵇音不用在雨中相见。
毕竟雨散云歇之后的晴光,这样的天色,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