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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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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三月草长莺飞,空气里混着青草和泥土味,隐约有些不知名的野花暗香从四面八方飘来,春雨将下未下,天气湿润得很。
倒不愧是烟雨蒙蒙。这光景里,连时间也随着浓重雾气走得慢了。鸟立枝头,春风吹乍小河水,三两花苞在枝头缓缓绽出生气。
本该又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周而复始的时节。可是今年的冬春之交,从帝都往南,这庞大国家的每一片土地,都笼罩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本该在年头进行的皇帝亲耕的重大典仪迟迟未举行。没人确切地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过,惶惶然的只是地方官员们,百姓们只盼不用打仗,过太平日子,有饭吃,有衣穿,再偶尔能寻点乐子。皇帝是谁来做并不重要,是病了还是死了也不太关事。
金陵城里,除了每日提心吊胆的官员,其他营生照常还是一片热闹。贩夫走卒、媒婆戏子、工商农僧、乃至妓娼,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一日的护城河畔,有两个刚刚来到金陵不久的男人,在此驻足良久。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立了许久,直到日头渐渐得高了。可天色仍是有些茫茫,水汽氤氲将散未散。
其中那位穿着锦袍的男子立在一片青草丛间。青草丛在一座小拱桥畔,那是一座矗立了百来年的老桥,桥墩临水处起了大片青苔。
那锦袍的料子看着上佳,却极素,从头到脚一水的靛蓝色,唯有立领处金线绣着看不出模样的鸟兽纹路。锦袍男子朝着北边凝神,袍尾随着微风起伏。这锦袍也不知是何质地,四周水汽皆未附上,似在空气中绕出了一个人形。
男人将两根手指搓了搓放在自己鼻前,而后闭眼嗅了一会,这典型的刚下过小雨的触觉,混上烟草气很能催人情思。
“秦爷,主子知道您到了江南了,这天气湿腻易触发旧伤,命人八百里急递给送了药来,内服外用的都有,还有您这几日的烟草,属下也给带来了。”锦袍男人旁恭敬立着一黑衣男子,说话间上前一步,将一方五彩玛瑙鼻烟壶递到跟前。
锦袍男人半眯着睁眼看着眼前雾气,抬起右手手心朝上往后伸了伸,头也没回地接过了身后那人递来的鼻烟壶,打开上面的玳瑁小盖,略闻了闻后,眉尖轻挑了个弧度,将那剔透的小壶两根手指轻轻一弹收进了袖中,面部冷若冰霜,语气清淡而戏谑,“朱大人,我如今当不起你一句属下,有话请吩咐。”
朱武猛然一顿,勉强拉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秦爷说什么呢?卑职不敢。”
锦袍男人仰头笑了两声,“朱武,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
“将……军,”朱武的喉咙似被刀剐着一样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主子说,江南这边给您三天时间,还望将军尽快。”
男人对他这个称呼似乎相当不喜,眉目间展出了一丝恼火:“告诉你主子,十五天,一天不少。他要不答应,我自行了断。”
朱武眉头紧锁,“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主子对你不比那位差,如今局势,您若肯,他会放过那位,你也不用来做眼前这些难事。”
“放过?怎么放过?将他软禁在巴掌大的院子?朱大人,恕我提醒你一句,他一日不敢弑君,你口里的那位就一日还是皇上。你选了这条路,我不怪你。但在我面前这么叫,你还没这个资格。”
朱武深深叹了口气,“将军,您冥顽不灵,何苦……其实主子他对你,也是一片真心……”
锦袍男人终于回过了头,那浓密的长眉微挑了下,一双眸子却是冷得叫人发寒。他看着面前这高大武人,似笑非笑道,“真心?真心到利用我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
“将军!”朱武抬高了些声音,“您效忠的那位皇上,他忌惮你,主子这么做也不是全为了他自己。”
“放屁!你给我去告诉他,十五日,不同意就等着给我收尸。朱大人,凭你的本事,还拦不住我死。”
朱武知道这位爷不是开玩笑,躬身道,“卑职明日命人急信递回。”
锦袍男人不再说话,将手上预留的一点烟丝味在袖口搓了搓,拔腿向城中迈去。
烟雨江南,美景如画,小桥流水边有着大户人家出来浣衣的丫鬟,一边用皂角搓着衣服一边互相泼水嬉戏。富庶之地,人们活得到底轻快一些,处处是安和之景。
一阵春风拂过,坐在浣衣梯级上嬉笑打闹的丫鬟们纷纷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变成了窃窃私语,她们一同看向的方向里迎面走来两人,前头的锦袍男人气度富贵逼人,眉宇轩昂,鼻梁高挺,不似江南之地男子,多半是外地人,后面跟着的黑衣男子肩膀宽阔,身材修长,长相虽不如锦袍那人那般英武,却也颇为不凡,他身上一把长剑顶端是一颗极为惹眼的羊脂玉佩。丫鬟们看着这二人,就知道这定是大人物来了金陵。
二人上了那座拱桥,一前一后步进了这江南富庶之地的热闹街巷。锦袍男人一派贵族纨绔样,走过那街边小铺,每一摊都留下一锭银子,随手拿起些玩意儿就走。那架势根本不像买东西的主儿,更像是钱多得用不完专门来派银子的。这做派可谓经年罕有,也怪不得刚来了金陵数日,四周围做生意的便全认识了他。路旁铺主们纷纷带笑招呼,“秦爷,您早啊,今儿心情不错哟”,“秦爷今儿个去哪玩去”,“秦爷您好走”……
由于手笔实在太大,加上长相贵气又俊朗,还带着比这当地所有富少都更玩世不恭的气质,秦爷的名头在这地儿的小生意人中快传遍了,人人都好奇得要死,这位爷不知从何处来,做什么产业,整日只带着一个随从,出手却如此阔绰,到底是何身份。譬如秦淮十里街上最出名的揽月楼的妈妈向莹儿一天到晚地跟来往的客人打听了八百回了,这繁华之地做生意的人向来路子广,按理不出几日也能打听出个七八来,偏偏这秦爷,所有人被问到都笑而不语,摇头说不知,让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向妈妈心里痒得很。
“爷,您这是去哪儿?”朱武跟着走了一路,终于开了口。
“大人,我下半身的事儿您也管?你主子让你看着我裤腰带?”秦衍冷笑了一声,足下一步没停。
朱武深重地叹了口气,咬咬牙受了这句寒碜,继续跟着。
十里秦淮河畔,自古是个风流之地,这里不止绝色万千,更汇集了天底下文人能想出来的所有雅致,歌曲舞艺,吟诗作对,不一而足。这里的三大名楼,不止名满金陵,哪怕是京城,也有三分名气,可想而知绝非只是男男女女的欢好之所。
向莹儿正往外边送着贵客,突然间眼神就定住了,她连忙拽住刚要送出门的沈大当家的衣角,小声问,“那位是不是最近传得厉害的秦爷?”
沈大当家朝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下,附耳道,“是他。怎么?你想攀附。”说完又顺便在向莹儿臀上摸了一把,笑得十分不正经。向莹儿啐了一口,“沈如,老娘豆腐你都吃,改明儿我让凤儿陪侯爷去,我看你敢争么?”沈如耸了下肩,“侯爷一贯只要那一个,被你们捂着连个影儿都见不着,活似他养在你这的小妾,你扯谎威胁我也好歹编个像样的。”向莹儿魂已经飞到了秦衍身上,跟没听见似的摆手不耐烦道,“滚滚滚,老娘要迎贵客了。”沈如嗤笑了下,“行,我看你能攀上么?”转身向秦衍颔了个首,大步离开了。
再没有比烟花之地更能察言观色的了,向莹儿一看衣着就直接无视了朱武,两步扭腰莲花步上前直接扑在了秦衍怀里,就要把他往楼里拽。秦衍两手别在身后,喝道,“没心情,给我起来。”向莹儿嘴巴动了动,似乎说了个完整的句子,却没声音出来。秦衍看了她一眼,从身后腾出一手来,抓住她手,手指在她掌心撩动了两下,向莹儿立马从他怀里闪了出来,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了朱武一会,道,“两位爷请进。”
秦衍入了揽月楼,径直往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走,朱武足下停住犹豫片刻,刚要跟着就被拦了下来。向莹儿左手手掌放在朱武胸口,右手招唤一姑娘近身,“这位兄弟,你若是没有相熟的姑娘,先在这楼下坐坐,待我给你找个合适的。”朱武皱了下眉,向莹儿便用手掌在他胸口搓着,笑道,“我还从未见过主子去姑娘房里,随从不知趣跟着的。”
说话间一眉目清秀的姑娘已到了身侧,向莹儿将那姑娘的手捉过,替了自己手掌的位置,道,“好好伺候这位爷。”那姑娘应了句是,便好像要被风刮倒似的靠上了朱武,柔声低眉问道,“爷是先听曲还是去我房里……”
朱武刚要回答,就听得向莹儿在厅里招呼,“眉姑娘出来弹曲了,各位爷坐下捧个场吧。”这话音一落,偌大个厅中喝着酒的,和姑娘们玩笑着的客人皆抬了头来看。朱武便被那姑娘也按着坐下了,只见高大的幔帐从雕花梁上落下,后头依稀是一女子抱着琵琶款款走出的步态。女子落下座,手势一起,乐声铿锵,整个揽月楼一层瞬时安静了下来。
朱武凝神,听出了这是《十面埋伏》的前调,随着轮拂渐进,那曲子如万千兵器朝他攻来,朱武闭上了眼,眼前是旌旗密布、士兵列阵、鼓角争鸣的壮烈景象,两军厮杀,万马奔腾,恍若前世。一曲终了,朱武却未睁眼,紧闭着的眼角渗出了一点湿意,陪着的姑娘看着他面色,也不敢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