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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四章 另一种叙述:晚辈们(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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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外国人称它为‘甜东方珍珠’,具有美容养颜,健脾补气之功效……”糖炒栗子摊贩的小喇叭如常响起,天又快暗了。
杨箫坐着不动,又一次陷落在茫然和沉思之中。这一次,他忘了开灯。
暮色暗涌,不动声色地侵蚀着周围的光线,有点欺负人的意思,杨箫想,天暗下来的过程,真不能细看,如果你不知道第二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看到这么不容置疑而迅速覆盖一切的暮色,心里会涌上来多么黯淡的绝望啊!
虽然是一样的发呆、沉思和迷惑,但这一次陷落其中的杨箫,内心的成色完全不同了。
在不知道言一畅要他做什么时,杨箫所有的猜测都因满怀期待而显得有趣,而此刻,谜底却如此乏味。不但乏味,还令人难堪。
杨箫心里就像堵着一座灰墙似的,既咽不下去,又欲吐无能。“心塞”二字,对此时的杨箫来说再生动不过。有些什么,不但堵塞在心头,还在不断地坍塌着。
回到自己的小屋以后,已经好几小时了,他没吃过东西。但他不觉得饿,反而有点想吐。
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点热水。他的水杯是时下年轻人极少用的大号带把手的白搪瓷杯,杯身上还标着某地林业局的大红字。
这是他父亲用了很多年的爱物,父亲总是说,这杯子量大瓷实,冬天泡上一大杯茶久久不会变凉,能抱着捂手。
父亲知道南方城市冬天不供暖气,就非要他把这只年代感太过古老的杯子带上,而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在此城的冬天,这只粗笨而朴实的大杯子果然成了杨箫的爱物。
父亲是对的……杨箫心里如喃喃自语般想着,这念头淡淡的,却又不免带着暖意。
父亲嘱咐他的话,现在看来有不少都是很有道理的,而那些道理,应该是他以自己多年平淡人生换来的啊!
杨箫的父亲,在当地林业局上班,很多年,升不上去,一直是基层小科员。
有些事、不少奥妙,他不是不懂--就算年轻时不懂,这么多年看也看明白了,只是有些事他做不出来,有些事他又不屑去做。
这位高大的北方汉子内心里有粗砺的骄傲,也有几丝不为人知的细腻多感。杨箫知道自己不但继承了父亲的高大身材,也遗传了父亲不少内心特质。
知道他找到自己颇觉满意的工作,并且对老板仰慕有加、几乎奉为人生楷模时,父亲在电话里表示过欣慰,但也说过一句让当时的杨箫觉得不中听的话:
“老板就是老板,领导就是领导,对你来说他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你别想太多了,除了好好服从,伺候好他,其他感情都多余。”
父亲还叮过一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些事,忍不忍得下去,你自己看着办吧,能忍还是忍一忍。”
杨箫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类型的事。父亲说过,年轻时,有机会给领导家搬东搬西、洗油烟机、洗浴缸、通马桶……有人都会抢着去做,而杨箫的父亲,总是弯不下这种腰。
杨箫想,看来,谁生的还是像谁。
言一畅心腹感很强地告诉了他有关私人感情的一些事情,按理,他应该暗自欣喜--这是被器重的信号,杨箫不会傻得不明白这点。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负面情绪,抗拒、沮丧……他说不清这些情绪的成色,除了明确的不悦感,还有无法描述的幻灭感。
言一畅把他杨箫当什么了呢?门客?家丁?听上去档次有别,实质却是一样。
言一畅似乎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对于杨箫,他似乎准备领受的是感动和感激--为一出陈年的伤情也充满牺牲感的旧戏而感动、为能听到他言一畅如此吐露心声而感激,他根本没考虑到杨箫的情绪。
除了感动并感激地领受他交待的任务,言一畅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杨箫还会有其他的心情或想法。
然而,杨箫却不想去裴雅然家,去跟那个裴猗扬交什么朋友。如果只是想送她去看病,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他不是不同情这对母女,但毕竟,这个故事离他很远,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以言一畅强求的这种身份掺合进去。
如果,他不接受言一畅的安排,他应该怎样再次去面对言一畅?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在等着他来消受?
杨箫的脑筋仿佛是一台在泥泞中强行开动起来的机器,他满怀阴郁地开始权衡起自己若敢拒绝的后果……最严重的,是不是只能重新开始找另一份工作了?
跟《人物》杂志有关的一切,恍若一句校园岁月里喜欢的诗句:
“在陌生的城市醒来,唇边还留着你的名字……”
这一切,竟短暂如梦,美若幻觉。
或者,他应该克服所有的不良心绪,先硬着头皮去裴雅然家里看看?
种种念头,混乱交织。
原来,他在这个繁华都市的漂泊和打拼,刚刚有了一个远比他曾经自以为的顺畅要艰难得多的开头,原来,他的奋斗史,连正确的第一行字还没有写成……
一行冰凉的泪水像极细的小蛇,侵蚀了杨箫在黄昏里微暗的面容和表情。
他木然地看着天黑下来,他不知道这个长夜自己将如何度过,而明日又能怎样正确地开始。
是的,杨箫不知道,另一个比他的处境更凄凉的人,正以自己的悲剧,化解此刻正困扰着杨箫的人生难题……
没有人知道别人的心事。每个人,都不过在自己宿命般的孤独里自以为是地倔强前行。他们看不见自己真实的模样和姿态,连投在墙上或地下的影子,都是变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