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契之天城旧事》子非凰

63、百无一用是书生（四）

　　傅斯文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晚，满脑子想的都是“赵妍怎么会死”这种话，以至于第二天在傅府见到赵家父女时，竟一下子愣住忘了打招呼，直到傅老爷子不满地喊他回了神，带赵妍去书院一趟——鱼香先生重伤，赵妍要请假在家，照顾母亲。

　　一路上傅斯文没敢问，赵妍也不说话。院长老先生给赵妍批了假，念叨着安慰了几句。傅斯文心想赵妍也许乐意独自待着，刚打算道个别然后偷偷护送赵妍回去，却不想赵妍开口道：“陪我走走？”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傅斯文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少年与少女走在因为堕神传言而有些萧索的街上。赵妍用平稳到不正常的语气述说了这次事件的经过——与传言相差无几。变异暴食带着一整个族群出现在玉京附近，游学队伍里只有鱼香肉丝一个特型飨灵，根本无力对抗。赵妍是整个队伍唯一一个毫发无伤的，作为代价，她的母亲灵体重伤，几乎成了“空壳”。

　　“我自以为念书厉害，法术也学得不错，可遇到堕神才知道，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如果我也觉醒成特型的话，娘亲也许就……”赵妍低着头道。

　　傅斯文想说点体己的话安慰安慰好友，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如果这次多去几个特型——如果，他能作为“特型飨灵北京烤鸭”一起去游学……

　　“赵妍……”他温声道，“对不起……”

　　赵妍勉强笑了笑，问：“你这是在道什么歉？”

　　“如果我娘出事，我也会很自责……”傅斯文道，“本来该安慰你来着，可是我想不出来说什么好。”

　　“你居然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啊。”赵妍轻轻掩嘴，然后叹了口气，“不用担心我。事情已经发生了，一直难过也没用。我要学着打理家里的事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书院——你也要加油啊！对了，这次我在奈夫拉斯特找到一种药，改天托人送到书院给你……”

　　傅斯文看着仿佛是一瞬间成熟起来的赵妍，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我这是怎么了？他诚惶诚恐地想着，嘴上却承诺着：“好。我也会加油的。”

　　暴食的出现只是一连串坏事的开始，一切如同那天傅府两个成年飨灵的闲谈一般，开始不太平起来。玉京书院加紧了法术的研习，书院里的少年也开始忧国忧民。一片不安之中傅斯文开始崭露头角，文章愈发鞭辟入里，等赵妍终于回到书院，他几乎成了少年文士之首。

　　被玉京防务弄得焦头烂额的傅家老爷默许了他出头的行为，然后在某天夜晚将他带进傅家祠堂里的密道，对他揭示了玉京地底的秘密。

　　将近五百年的时光后，人类纪元的最后一位神君终于见到了新一代的北京烤鸭，并对他揭示了世界的真相。与以往九次不一样的是，仍以“傅斯文”之名行动的少年只看到了过去十个前辈回忆的片段。亲人、爱人、学生、友人都一闪而过，最清晰的画面是一次次的战斗与死亡，还有先代北京烤鸭作出的那个选择——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成为噬灵吗？”

　　“站到噬灵的立场上……去救这个耀州。”

　　太过庞大的记忆让傅斯文跪倒在地，先辈的遗愿与恨憾一次又一次捅穿他的心脏，痛入骨髓。他从未想过，北京烤鸭竟然在飨灵纪元延续了九代，更未想过九代北京烤鸭都是噬灵——从初代的选择开始，他们再也没有光明磊落地活着的机会！

　　一想到自己四岁就被迫离开母亲、被迫封了灵力、被迫像条随时需要讨人喜欢的小狗一样活在傅府……一切荒唐的玩意儿不是因为灵体变异，也不是因为自己许了奇怪的愿望，而是源自将近两千年前一个自大的青年的决定，傅斯文就压不住心中的怨愤。

　　“斯文，你……”神君十分担心；他也不知道傅斯文接受的回忆会庞杂到什么地步。

　　“神君……陛下……”少年抬起头，红着眼问，“第一代的北京烤鸭……他是自愿成为噬灵的？！”

　　鸿渐神君愣了一愣，叹了口气，道：“是。”

　　“他是蠢货吗？！他凭什么……凭什么……”傅斯文双目尽赤，声音却渐渐小下去。

　　责怪一个两千年前的飨灵没有任何意义。

　　鸿渐神君定定地看着他。千年的时光里，他见过浑身是伤的北京烤鸭、自信满满的北京烤鸭、满心不甘的北京烤鸭……却从未见过一个还未踏上旅途便伤痕累累，甚至满心怨怼的北京烤鸭。

　　而他也明白这是为何。

　　于是他开口道：“最开始，我们也没料到噬灵的特型会一代代传承……这在其他飨灵里也很罕见。北京烤鸭的愿望很特殊，几乎不可能幼年觉醒，连伴生灵体的出现都很晚。在觉醒之前，你的前辈们至少会被好好抚养长大……”

　　——他们会生在傅家，不用为温饱发愁，听着先贤的事迹长大，憧憬着那些一肩挑起太平盛世的伟岸前辈，在明白“天下”有多沉重之前便以匡扶耀州为己任，然后在某一天终于定下“为万世开太平”的愿望。

　　可是这一代的北京烤鸭是个私生子，生在戏楼，站不到那么高的地方，看不到家国天下，只看到叔伯为了生计辛苦奔波的身影，还有母亲因为买不起一本书册，半夜偷偷抹的眼泪。
　　他看到的只有“紫薯花馒头和窝窝头”而已，不知为何会被选中，过早地结束孩提时代，作为一个随时可以被“失踪”的噬灵，提心吊胆地过了十几年——

　　“孩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鸿渐神君叹息道。

　　“……”

　　“好在这一千九百多年里，历任北京烤鸭从来没用伴生灵体伤害过其他飨灵。这么多年的培育下来，你的伴生灵体失控的可能性很小。”

　　傅斯文勉强冷静下来，道：“难怪我关了它们十几年也没事儿……神君，如果有一天我违背了前辈们的愿望，我会失去这个力量吗？”

　　“……会。”鸿渐神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想这一点，你们飨灵早有结论。”

　　“我明白了。”傅斯文点点头，“我……去选法器了。”

　　那一晚在傅斯文的记忆中是极其混乱的。他——十分巧合地——拿走了历代北京烤鸭使用过的那根烟杆，心乱如麻地回到房中，甚至忘记去问那个关键的问题——身为噬灵、掀起过巨大波澜的历代北京烤鸭，是如何消失在史册上的呢？

　　生活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整理乱成一团的心。随着暴食族群的肆虐，傅家近半的青年都加入了清剿队伍，傅斯文作为少年一代的佼佼者被给予了个“带孩子”的责任，半日念书，半日负责教几个远房幼崽。小崽子们问的问题天真到愚蠢，傅斯文如同一个真正的教书先生，温和地回答问题，指出错误，完美地上演着师生情深的戏码。可他心里烦乱得很，只想自己待上几天，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把他心里那些丑陋的情绪发泄干净。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写的文章愈发尖锐，也愈发叛逆。学校的先生没觉得什么——毕竟这帮少年正是到了要愤世嫉俗的年纪；他因此也觉得自己掩饰得不错——直到他某天突然被赵妍堵在书院后院一个僻静的角落。

　　“傅斯文——”赵妍抱着手臂，笃定地看着他，“你在躲着我。又出什么事了？”

　　“我没……”傅斯文下意识地要辩解几句，却猛然意识到，这还是他和赵妍几个月来第一次单独说话。那个混乱的晚上他还想给赵妍挑个东西作为重归书院的贺礼，却在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无意识地躲开了她——不愿让她有机会看到自己灰暗的心。按理说他该好好安慰赵妍一番的，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赵妍比起前一年真的消瘦了不少。

　　他真的在躲着她。此刻被点破这一点，傅斯文心中竟腾起几分莫名的恼怒。

　　他赶紧试图把这差劲的情绪压下去。赵妍却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能说，我也不会问。这次武校我想选你作搭档——我就是想说这件事。”

　　“我灵力很差。”傅斯文赵妍的平静面前有种想落荒而逃的冲动，“再说我对武校也没有兴趣。”

　　“喔。”赵妍抬起下巴，“这么说，某个家伙觉醒了伴生灵体，天天带着烟杆在校场练习——就是没有兴趣咯？”

　　傅斯文脱口道：“我会连累你！烟杆也不是我的伴生灵体！”

　　他的心脏在瞬间抽痛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灵力的暴动。十几年来他是第二次遇到这种事——第一次是他觉醒的时候，九只灵力化成的小鸭苗把他团团围住，吓得戏楼的大家尖叫出“噬灵”两个字。

　　傅斯文立刻慌了起来。他根本不明白，十几年都没放出来的小鸭苗为何非要在此时出来——在赵妍面前！

　　来不及了。他眼前一黑，一只小鸭苗已经在他脚边化形，凶残地叫着冲赵妍扑过去。他猛地省起这是活灵，是要吞吃其他飨灵的！

　　“过来！”他不做多想，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朝小鸭苗伸出了手。小鸭苗回身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当下便扯下一块皮来，与此同时被扯走的还有一小块灵体。傅斯文霎时只觉得伤处捅进一千根针，顺着血管把全身穿了一个来回。他疼得跪倒在地，在一瞬间失去了对灵力的掌控。

　　小鸭苗得了灵力后便安静地待在傅斯文脚边，转变之快，几乎让赵妍以为先前那凶恶的小东西是个幻觉。

　　偏生在这个时候，几个过来午休的同学也拐到了这后院来；有个眼尖的已经见着了两人，打上了招呼。

　　傅斯文心中大骇——在这儿暴露身份，傅家不会饶了他！

　　他瞬间在心里转了一千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在手脚不听使唤时派上用场。说时迟那时快，赵妍蹲下身子，一手把小鸭苗揣进怀里，一手搂过傅斯文，以某种义无反顾的气势吻了上去。

　　傅斯文：“？！！”

　　同学们：“……”

　　这招“突然接吻”效果显著。短暂的僵硬之后，同学们纷纷露出“打搅了”的神情，轻手轻脚、满脸坏笑地离开了。

　　赵妍这才放开傅斯文，急急地问：“你怎么样？”

　　傅斯文恢复了些力气，赶紧招手把小鸭苗收回，两步退远了，才道：“我……我没事……你、你、你刚才……”

　　两个少年飨灵面色通红，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傅斯文自觉醒以来还从未跟谁走得这么近过；他谦和有礼地跟周围的飨灵保持着关系也保持着距离，将一个真正的他藏在层层防备之后。可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防备，在这个真心待他、知晓他是个噬灵后立刻帮他掩藏的姑娘面前溃不成军。

　　他感觉到慌乱、愧疚、恐惧……还有一丝丝源自兴奋的战栗。还未等他弄明白那是什么，赵妍一句问话，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你……是个……？”

　　尽管她立刻把“噬灵”二字咽下去了，她眼中的恐惧还是如此清晰。

　　傅斯文好似被一巴掌打醒，后退一步，道：“是啊……这就是之前不能告诉你的东西。赵姑娘，方才多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妍立刻觉察到他的疏远，恼火地抱起双臂。

　　“方才已经连累赵姑娘了。”傅斯文脑子里飞速想着该怎么把赵妍摘出去，“且不说我的真实身份……为了赵姑娘的名声，我们还是立刻划清界限为好。方才那几个同学，就由我去——”

　　“傅、斯、文！”赵妍眼眶微红，似乎是忍无可忍，“一个人扛着很威风吗？！你永远都是这么……这么不肯相信别人！一出事就想着把我推开，这么长时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是，我是害怕噬灵，谁让你被咬一口就成那样来着？”

　　“赵——”

　　“我娘她不想活下去，一心只想快点去了把特型的力量传给我！一回书院发现我喜欢的家伙突然不理我了，我真是——再敢叫我‘赵姑娘’，我真的会把你烧成秃子——一根头发也不留！”赵妍红着眼圈，深吸一口气，自顾地去追方才那几个同学。傅斯文留在原地，仔细地回忆着方才赵妍的话——

　　她好像说……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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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受一下川妹子的表白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