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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八荒之中觅故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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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北的船队渐渐如潮水退去,这才有渔民忙给邓彪处理伤口。
血还未止时,就见荡南方向又一船飞速划来,那来人站在船头,口中不住高呼着“告罪告罪”,一手猛摇晃桨。他的语调听起来油滑伶俐,声音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呼号之声,真诚得宛如做戏。
白玉堂不由扶额。
展昭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飞奔而来的渔民。到他眼前,才瞧见那渔民身材十分干瘦,面色蜡黄,留着浅浅稀疏的胡须,似个病秧子模样,唯有双眼年轻明亮而精光璀璨。
“四哥——”
这是白玉堂很不情愿的声音。
“四当家……”
这是邓彪船队渔民们有些惴惴不安的声音。
来人正是陷空岛四当家蒋平。他早见了白玉堂,却没有似展昭预想中的那样,立即上前热络与兄弟叙旧,而是左右顾盼,最后扯着白玉堂的衣袖,急忙问他。
“丁家的船呢?”
白玉堂低头看了一眼四哥的手指以及自己袖子上湿淋淋还微带绿痕的印子,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你现在才来,黄花菜都凉三回了,她早走了。”
“这哪能埋怨得着我呀——”
蒋平一面看着白玉堂的神情乐得神清气爽,一面收回了手在前襟上擦擦——他刚下水摸鲤鱼去了,这会儿手上还故意挂着几条暗绿水藻呢。
卢方算准差不离就这两日老五该回来了,因白玉堂爱吃鱼,卢方便嘱咐蒋平抽空去江里摸几条过一斤、尾巴似胭脂瓣儿的鲤鱼上来养着。蒋平听了这话,气得当真不当假地埋怨大哥偏心到咯吱窝了。
“谁叫这些人干出混帐事情,我才听说,就立即赶来了。”
蒋平随手扯了个渔民就开始问话,不过三五句话就把事情问了个明白。展昭听他句句切中要害,问话一针见血,毫不啰唣,又于细节处察言观色,各人神情话语,一处不肯漏,便知江湖传言不虚,蒋四当家确实是个少有的精明人物。
“唉,麻烦。”
展昭闻言,看向白玉堂。
“因为来的是丁月华,而不是丁家的老大。”白玉堂见了那眼色,便给展昭解释了一句。“丁家老大性子软些,好说话,不爱刻薄人。”
蒋平少见白玉堂如此,有些按捺不住的好奇,不禁多看了展昭两眼。
丁月华都离开了,蒋平也不急着处理,便叫渔民们先将捆了的邓彪送到岛上的卢家庄,将事情详细说与大哥听。他自己则跳上了白玉堂的船,与他们一道回去。
“哪儿来的混帐东西?”
蒋平一拍大腿。
“嗐,不就是前阵子刚收的一个十船小头目,岭南水路来的,有些本事,大哥见他带着船队来投,就答应收下了,没来得及管教,却闹出了这样精彩的戏码,糟心,这下可叫丁家小瞧了我们陷空岛去。”
蒋平眼中精光一闪,却不愿当着展昭这个外人的面更深入地谈论心中疑惑,只转头笑问白玉堂:“这位大兄弟面生得很,还是头一次来咱们陷空岛吧?五弟,你打哪儿交的好朋友?也不给你四哥引见引见。”
说完蒋四哥不甘心,还要拿脏兮兮的“绿手”去拍白玉堂的肩膀。
白玉堂身形一晃,立马就蹿出几步开外去,顺势把展昭往前一推,堪堪拿他当“挡箭牌”挡了四哥。
展昭有些无奈地睨了一眼白玉堂。
“展昭,南侠。人没见过,名号总不陌生吧。”
“你几时结识了南侠?我们竟都不知?”南侠之名,江湖中有谁不知?这还真不用白玉堂多费口舌。
“蒋四当家,有礼。”
蒋平有些诧色,他端详了展昭两眼,暗暗点头。
“展兄弟见外了。”
“知不知道都已经认识了。”白玉堂不甚在意地说了一句,问起正事来:“大哥给我写信,叫我回来做甚?”
“大哥打小疼你,叫你回来,自然是知道你喜欢瞧热闹呗。”
展昭心中一动,注视着蒋平。
“丁家老夫人今年寿诞准备大宴宾客,实则意在邀各门派年轻的子弟贺寿观礼,以湛卢为丁小姐比武招亲——这消息都快传遍大江南北了。”蒋平手指缠着小胡须兴冲冲地道:“若向她求亲,须得手持八荒名剑,与她比剑。”
白玉堂想了想,只说:“八荒名剑可不止一把,这丁月华得一个一个打过去吧,那岂不是很麻烦?”
“只与丁姑娘比剑么?”
“嗯。”
白玉堂与展昭异口同声地问:“若不止一个人赢了她呢?”
蒋平好笑道:“你们想得到,别人当然也想得到——按照老夫人的意思,只要持有八荒名剑,便可借贺寿送礼之名,携剑名先下庚帖礼单到丁家。寿宴前三日内,各位剑客将按庚帖交递的次序与丁姑娘比试,先胜者即可与丁姑娘结秦晋之好。”
“这法子倒是省事得很。”
展昭忽然问:“蒋四当家,现下距丁老夫人的寿诞不足七日,丁家应该已经收到了许多庚帖吧?不知丁家可会对外公布这份比试者的名帖?”
蒋平摇头。
“不会。比试总有输赢,况且能得到八荒名剑的剑客,大多有些身份来头,为怕结果不美,落了谁的面子,丁家一早就说过只是私下切磋。”
展昭低头,沉思不语。
蒋平见他神色,眼珠子一转,道:“展兄弟,你该不会也是为了……”若果真如此,大哥和二哥的盘算怕是还要加些难度。
“不敢高攀。”
展昭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温和轻笑。“在下无意求亲,这次是为了一把剑,来看个热闹。”他顿了顿,道:“实不相瞒,在下只是对巨阙的下落比较有兴趣。”巨阙、承影、纯钧、鱼肠、泰阿、湛泸、龙渊、工布合为“八荒名剑”。
“嗯?”
“这剑与我家有些渊源,只是江湖中一直未有它的踪迹,不知流落何处。听说丁姑娘以八荒名剑为由招亲,在下就想来碰碰运气。”
白玉堂摸着下巴:“你听说丁家庄以八荒名剑的名头招亲,其实就是想看看有无巨阙的消息。”
“白兄慧眼。”
白玉堂挑眉道:“这话听着就虚伪,什么慧眼,傻子都能猜到。”他原先还道展昭是对丁月华有兴趣,故而之前才有意调侃。
“知道就你白五爷不傻。”蒋平跨上前几步,很不客气地就把白玉堂扒到一边去,热心道:“展兄弟,要帮忙么?”丁家的名单肯定不会对外公布,展昭一个外人,虽与丁兆蕙曾有一面之缘,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实在不便直接上门去问。
便是问了,也还须看人家愿不愿意拿实话答你。
展昭沉吟片刻。
他原本是打算请丐帮的兄弟继续帮忙打听,不过——展昭看了一眼蒋白两兄弟,他知道,这样的消息,与其找丐帮,不如找陷空岛更能便宜行事。
“劳四当家费心。”
展昭并不客套推辞,很直率地开了口。
蒋平是个人精。他虽有些好奇展昭与巨阙有什么渊源,但未见展昭主动提起,自然不会多问。“老五啊,你与展兄弟怎样认识的,也与四哥说说。这一路无聊,不如说些往事来打发时间。”
“无聊你就看江景。”白玉堂偏不如他的意。
蒋平不禁横了白玉堂一眼。
“从小到大,这江景看了有几千几万遍了,要看你看,病夫我可没甚兴趣。”他见说不动白玉堂,便转了转眼珠子,抓住了展昭的胳膊:“我们老五一见水脑袋就昏掉了,多半不记得,展兄弟,你与我说说?”
“说出这话,你才是真的脑袋昏掉了吧,病夫——”
展昭含笑望着他们兄弟打闹,心中暗自思忖。“不是什么有趣故事,四当家若不嫌寡淡,在下就说说。”展昭自然而然地睇了白玉堂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不快之意,也就继续说道:“九年前,在下游历江湖,偶过金华,适逢天降苦雨,一时无处可去,就在一户人家披檐下躲雨。”
“金华?”蒋平心思机敏,立即反应过来:“难道这么巧,就是白家?”
白玉堂的唇边也有几分笑意。
那时节是春暮夏初,倒也不冷,只是雷霆声动,雨势极大,迷人眼目。白家门庭高阔,门前修了避雨披檐。在江南,一些大户人家常会修建披檐,专供路人躲雨之用,这也是为富且仁的意思。
白玉堂开门之时,便见门前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那背影端正微瘦,有着少年人尚未长成的青涩单薄之感。他的衣衫薄且湿,背上蝴蝶骨微微凸出,凛冽欲飞。即使坐在台阶上,背脊依旧挺直如剑戟,风雨不动。白玉堂想起小时候,哥哥白金堂在床前给他读话本时说过,习惯了这样坐姿的人,若不是从小就接受严格的教导,一定就是江湖侠士,可以结交。
等过了七岁,白玉堂便知道,这多半是白金堂身为江湖话本爱好者某种堪称单纯的臆想而已——只是,臆想又怎样?说的那个真情实感,听的那个兴致勃勃,这就够了。世间情怀,哪能字字较真。
就这一念之间,白玉堂心中生出几分兴味,喊了一声。
“喂——”
少年闻声回头,一双眸子湛湛而清明。那双眼很深,眼睑却薄而细腻。烟笼笼的江南雨雾中,他的眉目湿润而清晰。
白玉堂蹲下身子,拿手指戳了戳少年怀中湿淋淋的小玩意儿。
“哪儿来的小东西?脏兮兮的,你把人家养得也太磕碜了。”
那只黑色的小奶猫纤弱娇小,毛发淋了雨,稀疏微秃,流露出可怜兮兮的伶仃样儿,趴在少年的臂弯间,团成一团,瑟瑟微颤。
少年哂道:“顺手捡的,一起躲雨的小伙计。”
“你倒好心。”
白玉堂便知是小野猫了。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窸窸窣窣地打开,竟是一包散发着咸味儿的小黄鱼干。
他嘟哝一句。
“四哥给得倒巧了……来,小玩意儿。”
白玉堂逗了逗,一边喂猫,一边与少年搭话。
“怎么不敲门?”
“在人家屋檐下躲雨已是情非得已,敲门打扰,那可就太失礼了。”
对方摇了摇头,声音温和而轻缓,语气中有些与他年少的面容不甚符合的深沉与倦意。他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小奶猫软趴趴的背脊,听起来颇有些心事。
白玉堂听了,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躲雨罢了。”
那少年也跟着笑了笑,但并不说什么话来分辩。“你是这家的主人么?”他回头一望,见了“白府”的匾额,便叫了一声:“白兄?”
白玉堂瞧出他心情有些失落,没来由就想逗一逗。
“不开心啊?莫非是我白家屋檐不够高阔,台阶不够舒服么?”
那少年失笑:“怎会?这样大的雨,幸而有你家屋檐可躲、台阶可坐,才不会被淋成落汤鸡,自然是很开心的。”
——却不知,她见了门外这样的风雨,可会担忧我?
可是,展昭从未见过项师韫有过七情六欲的表情。“忽见莲台灭六尘,平生快意坐忘身。”他自记事起,便有些恨这个句子。
“我叫展昭。”
他忽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白玉堂。”他踱步到展昭的身边坐下,剔眉瞧他,很有些没心没肺的跋扈与少年人无忧无虑的张扬:“你这个人真没劲儿。”
展昭哂道:“是么?”他想了想,又辩解道:“以前可没人这样说过我。”
“从现在开始不就有了——”白玉堂拍了拍展昭的肩:“人快活时会笑,不痛快时会哭,何须掩饰?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才是男儿本色。你这人一点都不坦率,连本性都没勇气承认。如此虚伪,与人来往岂会有真情实感?”
他说话很直率,却没有恶意。
展昭愣怔了一下,只觉得这番话闻所未闻,简直毫无道理,与他自幼所听的君子自矜之道全然迥异。可细想之下,对说话的人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羡慕——当哭则哭,当笑则笑,是怎样的家人,才能教养出如此不拘率真的少年?
半晌后,展昭眼中欲雨的愁绪忽然一扫而空。那笑容中自有一种温敦壮胜之美,凝睇时又觉得清楚灵动。
“多谢你。”
“我刚在说你虚伪、不坦率、没勇气。”白玉堂指着自己的鼻子,倒是觉出了几分兴趣,“难道有哪个词是在夸赞你?”
“我都听到了。”展昭笑着点头道:“而且确实没有哪个词是在夸赞我。”
“那你还要谢我?”
“谢你说我不开心。”
“你这人——”白玉堂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不等他开口,展昭忽的一笑,道:“因为我刚才的确很不开心。”
“你这个怪人。”
“我乐意。”
白玉堂很稀罕似的瞧了展昭一会儿,露出个有些玩味的笑容来。他从腰间摸出一小袋酒囊,递了过去:“我有酒,请你喝,要么?”
展昭却没接。
“不痛快的时候,为什么要喝酒?酒,不是在开怀快意的时候助兴才喝么?”
白玉堂挑眉:“刚才的你是不开心,可是,刚才已经过去了。”他指了指自己:“现在,认识了我这么个睿智有趣的翩翩少年,你应该感到三生有幸才是。”
展昭忍不住被他逗得笑出了声。
“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很开心。”展昭一手接过白玉堂的酒囊,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来:“这是荆湖南路最有名的卤牛肉干。我从不白喝别人的酒——请你吃牛肉好了。”
白玉堂双眼明亮。
小奶猫跟着“喵喵”地叫了两声。
那天雨下了很久,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儿就这么一口酒一口牛肉,坐在躲雨檐下谈天说地、吃饱喝足。在微醉后的晴天里,大笑分手。
……
“就这样?”
蒋平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怨不得你与展兄弟能做朋友,你俩真是一对奇奇怪怪的少年。”
水鸟低飞,安静地掠过江面的芦苇荡。白玉堂望着水鸟,轻哼了一声。他回忆起小时候那一场烟笼笼的江南雨雾,十六岁的展昭眼睑薄而细腻,在雨雾中,他的眉目湿润而清晰——这样投缘的朋友与偶然的趣味际会,也许一生中会遇到很多次,也许一生中一次都不会有。
那年,白玉堂的好运还没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