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森 子夜百草集》澹容

15、第 15 章

　　小姐，在下送的画册可还在？烛光摇曳，那人就在黄花梨圆琴桌边稳稳坐着，背影拖得长长的，没有转身的意思。
　　是先生……宛宛慢慢睁大了眼睛，重重叠叠的唐草纹帐子让眼前的一切如真如幻，一时间心思纷杂如潮水涌来，她僵硬地侧躺在拔步雕漆床上，直直盯住久违的身影，声音都发不出来。
　　画册此刻端端摆在琴桌上。
　　那人似乎已经陷入自己的回忆中，这么多年了，小姐还保留着，想必画工大有精进罢……先前刚学工笔时……
　　还是旧时的称呼呢。宛宛头脑一片混沌，只想到宜芙馆有内侍守夜，他是如何进来的？
　　万一，被起夜的小宫婢看到，她就————呵，不对不对，现在她已经是西六宫的庄氏顺淑容，人人见了，都要道一声“淑容娘娘”，他叫的是谁？小姐，哪家的小姐呢？
　　宛宛很想质问他，但，无论如何不敢开口。犹豫地，怯弱地，在他一声声的呼喊里，无端端退却了。
　　————怎么能、怎么能如此相见？
　　已经卸妆更衣，发髻都散乱了，平日里，她是那么精致的人儿，娇娇弱弱，无论何时都是温雅淡然的大家闺秀模样。
　　何曾在半夜衣衫不整地躲在罗帐后面，与男子私会？这般抛头露面……
　　他手执烛台，俯身翻阅画册。芙蓉，还是在下唯一没有教会小姐的，已经……男子切切低语，那样沉默而淡定的神态，宛宛攀住帐子的手重重一紧，带得白玉雕刻云龙的帐钩与八宝流苏绦子一片轻响。
　　她不由咬紧牙关，眼眶一片湿热。
　　她不用掀开帐子，也能够想象出现在他的模样。
　　和十年前的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一身青布长衫，硬朗瘦削的年轻男子，永远沉默寡言，对待她平和沉静，她曾经的西宾师傅。

　　庄宛宛祖上多人出仕，却一直声名不显。
　　到了父亲这辈，也只以进士的身份做到了太守。虽然只是清贵的官宦之家，父亲对唯一的嫡女教导却十分严格。大家闺秀必知的德言容工之外，特意聘请了一位西宾，为她传授书画琴棋之道。
　　刘跂便是庄宛宛的西宾师傅。从她九岁那年开始。
　　关于童年，宛宛回想起来就像雪白宣纸，如开水一般寡淡。
　　宛宛从小就不是喜欢热闹的孩子，日日子闺房、绣房与书房之间来往，德言容工，琴棋书画，一样一样慢慢学来，并不觉得日子如何枯燥。
　　先生是沉默的人，一手极好的工笔花鸟，尽得江南人物的婉妙细腻。
　　绒绒出壳的幼雏，逗耍喜乐的猫狗，低飞觅食的水鸥……
　　宛宛时常停笔，先生会踱到身边，俯身下来端详她的作品，评价也是淡淡几句，透出平和安宁的气氛来。
　　庄宛宛十五岁生辰，收到了刘跂送到礼物。
　　一本工笔花鸟画册，每一页都是刘跂精心绘制的花卉，类似陈溟子的花镜。
　　她慢慢翻阅，画册翻到了最后是芙蓉。
　　仅仅两朵，一朵未开，一朵已残。
　　宛宛抬头，对上刘跂一如既往沉静的笑容。
　　芙蓉是刘跂唯一没有传授的。
　　一切仿佛天已注定。

　　收到画册不久，丽妃回乡省亲。
　　庄宛宛被人慎重修饰之后，送到了丽妃跟前————庄宛宛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竟然还有如此显赫的表亲。
　　丽妃那时已有失宠迹象，一个在后宫沉浮多年的女人如何看不出庄父的心思。面对如初生荷花一般青涩的远方表妹，她缓缓绽开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
　　当年入冬，庄宛宛参加秀女大选。在夫人份位上待了不到一年，越过同年甚至之前的一些妃嫔，晋封从三品淑容。
　　她的前途一直顺风顺水，丽妃从中功不可没。
　　宫廷生涯与家中自然不同，庄宛宛渐渐淡忘了画册，忘记了曾经的西宾师傅，顺带的，忘记了入宫前刘跂送的那副芙蓉图。
　　在庄宛宛动身离开江南之前，刘跂辞去了西宾之职，消失了踪迹。
　　庄宛宛觉得，他根本不是消失，而是和她不远不近地隔着，依然以沉默的神情在她附近过着无声无息的生活。
　　最后一次见面，是何时的事情？前年的冬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