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踪丝

56、心乱

　　听到大天狗的话语，黑晴明顿了顿，眯起眼睛问道：“是谁？”
　　他心里却已经有了底：一位女性妖怪，被大天狗评价为“天资绝伦”，那至少说明她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仅仅是有不错的潜力而已。
　　大天狗把她藏着掖着，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他的逼问下才肯说出来，这是忘记了呢，还是不想说呢？
　　不，还有一个可能——那个女妖也并不是好说服的角色。
　　黑晴明脑子里过了一圈弯弯绕绕，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若忽略掉他诡异艳丽的妆容，他的五官其实偏于清淡，浅灰色的瞳仁里是惯常的冷厉。
　　大天狗猜不透他的情绪，踌躇了一瞬，说道：“是……姑获鸟。”
　　太久没有提到那几个字眼了，当他说出口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那些曾经的朋友，平和的时光，似乎早已在记忆中尘封了。

　　黑晴明敲击桧扇的动作一顿，追问：“哦，姑获鸟？你能找到她吗？”
　　“可以……或许可以。”大天狗也有些不确定。
　　“她在哪里？”
　　“……”大天狗思索了一会儿：“据说是个名为‘霞庄’的地方。”
　　他记得姑获鸟喜好在外游荡，这样妖怪，大都是没有固定居所的。但姑获鸟曾经给他和博雅送过“霞庄游园”的邀请函，那么，至少“霞庄”对她来说，是可以暂时栖息的地方。
　　对于大天狗的回答，黑晴明只是扯了扯嘴角，不阴不阳地笑了笑。
　　“霞庄？我倒是听说过，它的主人野心不小啊……”黑色的阴阳师意味不明地说：“算了，这件事你不用插手了，我亲自去办。”
　　看大天狗那迷迷糊糊的样子，就知道他和姑获鸟根本没多少交情。
　　否则，怎么会连对方假死脱身，又借人类身份伪造神明的事情都没有察觉呢？
　　黑晴明“唰”地一声阖拢桧扇，在手心轻轻地敲击着扇骨，暗自冷笑起来。

　　鸦天狗再次去找那个女孩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
　　晴空万里无云，仅有绮丽的霞光，由浅紫到橙红，渐变着蔓延到视野的边际。
　　半透明的灵体坐在屋脊上，灰衣的下摆沿着斜面铺展，衣袂的缝隙间，隐约可见雪白的脚掌。
　　鸦天狗连忙别过头，脸庞隐隐发烫。
　　相羽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她正捧着个正红色的大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清醇的酒水。
　　那碗和她一样也是半透明的，在夕阳的光辉中，同样呈现出水晶般的剔透感。
　　“你……”鸦天狗望着灵体流光溢彩的轮廓，仿佛在看着另一个难以触及的世界。
　　最终，他说：“你要走了？”

　　相羽喝酒的动作一顿，随即，她放下酒碗，点了点头：“嗯，你听说了？”
　　嫣红的嘴唇上还沾着酒水，随着唇瓣的开合，如同花朵上摇摇欲坠的露珠一般。
　　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鸦天狗赶紧垂下眼睑。
　　紧接着，他清秀而不失坚毅的少年面孔上，又露出了些许无法掩饰的郁闷：“这么快啊。”
　　“我该去修行了，”相羽晃了晃碗中的酒水，对着碗中的红日轻声说道：“我想快点恢复……”

　　鸦天狗愣了半晌，才艰难地弄懂“恢复”的意思：“你是指，想重新复活为姑获鸟？”
　　“很奇怪吗？”
　　“不，只是有点意外……”
　　“本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少女咽下酒液，咧着小白牙笑了起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人类，结果突然告诉我，我是个妖怪！长翅膀的那种！”
　　她歪了歪头，眼中笑意盈盈：“很有意思吧？”
　　鸦天狗没有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一丝一毫的抗拒和别扭，反倒看出了跃跃欲试的好奇心，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啊。
　　他眼中的“没心没肺”的“孩子”，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鸦天狗一怔。
　　对面的小恶魔狡猾地笑了起来：“和大家告别后，我就自己上来喝酒，打算最后再看看霞庄。但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鸦天狗一时语塞。
　　霞光将少女的眼眸染成了紫红色，看上去又艳丽，又邪气，嘴角的弧度满是调侃。
　　为什么要那样笑啊？好像他找到她很奇怪似的……鸦天狗被噎了一下，有些结巴地说道：“因，因为，姑获鸟大人也很喜欢坐在这里。”
　　“哦……”对方拖长了嗓音，好奇而促狭地追问道：“你怎么知道呀？还是长翅膀的妖怪，都有往高处蹲的爱好？那你和她是不是经常一起蹲着啊？”
　　“……”

　　妖怪少年乌溜溜的眼珠里满是错愕，仿佛不可置信她居然这样八卦。
　　过了一会儿，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中，鸦天狗撇了撇嘴，低声说道：“没有，我只是偶尔看见了而已。”
　　一起蹲着什么的……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想到这里，鸦天狗本来失落的心情，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他扭头看了身旁的灵体一眼，心里悄悄地嘀咕着：不过，现在倒是实现了。

　　饮尽了碗中的酒水，相羽抹抹嘴角站了起来。
　　这几天内，她的头发已经恢复成原来的长度，标准的黑长直，随风拂动时自带气质加成效果。
　　起码，鸦天狗就看得有点呆了。但一出神，他又立刻强迫自己不要再看，不然那个小恶魔发现后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嘲笑的机会的！
　　果然，就在他收回目光的一瞬间，少女猛地回过头来，又露出了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坏笑。
　　“嘿！哥们儿，”她的背后是漫天的晚霞，笑容模糊在阴影中：“这么崇拜姑获鸟的话，看在我是她灵魂的份上，记得给我上点儿供品啊！”
　　这理直气壮、得意洋洋的无耻言语，砸得鸦天狗目瞪口呆。未等他义正言辞地拒绝，那道婀娜的影子转瞬间融化在霞光之中，再也寻觅不见。
　　“好吧，”鸦天狗呲着牙：“看在你这么贪吃的份上……哼。”
　　口中忿忿不平，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相羽逗弄了一番纯情的妖怪少年，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霞庄。
　　接受自己曾经身为妖怪的事实，并没有花费她多久的时间。或许是因为她虽然潜意识认为自己是人类，却没有具体的记忆吧？
　　倒是知道了“相羽家主”是自己本人，而不是所谓的“丈夫”，相羽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
　　她本来还以为自己脱单了呢！
　　结果桃花妖她们说：“不，你活着的时候，一直是单身。”
　　“……！”

　　想到这里，相羽不禁想起了鸦天狗，那个总是被她逗得满脸通红的妖怪男孩子。
　　“不，”相羽思索半晌，沉痛地否定了：“他喜欢过我才怪。”
　　那个家伙提起姑获鸟时，满嘴的“英明神武”、“睿智沉稳”、“平易近人”，这是喜欢一个女孩子的表现吗？！
　　“等等，”突然，相羽想起了一件事：“我那个情敌……”
　　呃。
　　那首《相羽》，如果不是作给她的“丈夫”的话。
　　是给谁的啊……？

　　直至夜幕低垂，万籁俱寂之时，相羽飘过桑田郡的边界时，整只灵体仍处于懵逼的状态中。
　　倒不是说她死去多年，总算少女怀春了一回——好吧她的确有些心绪难平。但如果换成是你，猛然间发现一个非常有竞争力的情敌，变成了自己潜在的追求者……
　　“好吧这个不能确定，”相羽挠了挠下巴，严肃地自言自语：“就算身为美少女，也不能厚脸皮地把情敌一下子当成情人啊！”
　　她烦躁地抠着下巴上的软肉，然后决定不再想这个八字没一撇的瞎猜了。
　　尽管决定了不再去想，但那双宝石般的红色眼瞳、那头长度令人艳羡的黑发，还有那结实饱满的、比身为美少女的她还要强横霸道的胸肌……仍然会时不时地在相羽的脑海里刷屏。

　　“啊啊啊别再想了！”
　　相羽欲哭无泪：“快去肝，去肝！别说打不过人家了，连身体都没有呢，还想抱得美人归？”
　　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仿佛一盆冷水，总算泼得她冷静下来。最后一幕浮现在脑海之中的，是人类青年沉重得几近破碎的目光。
　　相羽微微叹了口气，突然间就不太敢继续回忆了。
　　你看着她们在你面前表现得那么开心，那么轻松。可你的死亡，真的没有带来别的影响吗？
　　只有他不确定那是你，所以才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月华流淌如水，漫漫地覆过星罗棋布的小镇建筑。
　　从水草繁茂的鱼塘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呱”、“呱”的蛙鸣。
　　相羽经过这座小镇时，被一个圆滚滚的黑脸娃娃拦住了。
　　这娃娃虽然是妖怪，身上却依稀有神力的气息。他一眼看到了飘在半空的灵体，伸出小胖手试图挡住她。
　　如今的相羽，自然不可能真的被个小妖怪困住。但看在对方外表稚嫩的份上，相羽还是依着他的意思停了下来。
　　“你有什么事吗？”她轻声问。
　　黑脸娃娃长得小，声音可不小，一开口就亮如洪钟：“你就是相羽？”

　　他的语气尖利，气势汹汹的发问里充满了“来者不善”的态度。
　　相羽的语气淡了许多：“你是谁？”
　　“你明明是个妖怪，为什么要掺和神明的领域？”黑脸娃娃伸出胖手指指着她，怒气冲冲地说：“就因为你的野心，害得多少神明衰弱了，你不知道吗？！”
　　“我们从来没有在明面上修建神社，抢夺你们的信徒。打败你们的不是我，是商行的善举；使你们衰弱的不是我，是你们对于人类的期望的无能为力。”
　　相羽没有特意去否认那所谓的“野心”，她确实试图依靠神明的力量自保和重生，这是无法辩驳的。
　　真正做下这一切的是商行和霞庄，是玄都和桃花妖……但相羽才是最终的受益者，所以她应该站出来，面对他人的质疑和怒火。

　　黑脸娃娃并没有被她的尖锐的回应激怒，反而变得更加冷静了。
　　跟小大人一般背着手臂，娃娃暗黝黝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她：“说得好听，但那些信仰真的是你该得的吗？”
　　不等相羽反驳，娃娃连珠炮似的说道：“你是神明还是妖怪，自己心里没有数吗？让你乖乖地待在自己的管辖领域里，为信徒们布施恩泽，你做得到吗？”
　　这个看上去又胖又皮的小娃子，实际上说话的逻辑非常清晰，毒舌功力颇为了得。
　　相羽沉默了一瞬，没有接话。
　　黑脸娃娃一看有戏，立即乘胜追击：“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儿，跑东跑西，上蹿下跳从来没停下来过。你什么时候将心放在桑田郡了？没有，你根本不在乎什么信徒，你永远只能当一个妖怪……”
　　相羽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谁家的神使？”

　　被少女的冷脸一镇，黑脸娃娃剩余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他虽然任性冲动，但还不至于无法无天，面对一位神明的威压，还是忍不住选择了退缩。
　　“我，是，是明石郡土地神座下的神使……”
　　“明石郡的土地神就是这样教导属下的？”年轻的神明冷笑起来：“见到我不先报上身份，身为神使的礼节在哪？”
　　黑脸娃娃攥紧了小拳头，又是不甘又是羞耻。
　　他自己一怒之下，风度全无，那也没什么。可是却被这个讨厌的家伙捉住了这一点，用来嘲笑自家的神明大人……
　　“冒犯您了，是我的错。”没过多久，黑脸娃娃咬着牙妥协了。
　　等待良久，也没有听到对方的的回应。娃娃又是憋屈又是忐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面前空荡荡的，早就没有了神明的身影。
　　黑脸娃娃呆住，随后气得七窍生烟。
　　啊啊啊更讨厌了！居然敢这么耍他！

　　实际上，相羽并没有耍他的意思，她突然消失，是被书翁给召唤走了。
　　书翁和桃花妖，是目前仅有的两位能够单向召唤她的妖怪。
　　她身为灵魂体，与生者签订契约的成功率极低，每一位契约者，都足足耗费了她十几张蓝符才成功结契。不过，相应的好处是，一旦契约成功，他们对她的召唤并不需要消耗多余的符纸。
　　之前，书翁对她的召唤简直是家常便饭，只是最近才渐渐少了。
　　相羽想着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再加上被黑脸娃娃的质问弄得心乱如麻，就毫不犹豫地借助这次召唤遁走了。

　　这次书翁召唤她的地点不再是旅舍中，而是一处荒凉的小亭子。
　　相羽瞅了瞅这荒郊野外的夜景，调侃道：“怎么，走得太偏僻了，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羽，你没事吧？”书翁却察觉到了她低落的情绪，直接问了出来。
　　听他这么说，相羽安静了一会儿，斟酌着删减了黑脸娃娃的话，转述出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紧接着提出了自己刚刚冒出的想法：“既然我的力量已经稳定了许多，要不让商行收敛一些，不用再收集那么多的信仰？”
　　书翁愕然反问：“羽，你怎么能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