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再临 ...
-
桑田郡,相羽商行的主宅里。
房间内,灯光明亮如昼,映得一切摆设纤毫毕现。
半透明的少女微微咧着嘴,神情怔愕。她的眼睛是变幻不定的蓝,犹如潮水涌动的海洋,内心的不平静显露无疑。
静默了许久后,那蔚蓝的眼珠转了转,嫣红的嘴唇抖动了几下:“我要缓缓……”
玄都望着这张略显稚嫩的脸,低下头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玄都又忍不住抬起眼皮,悄悄地瞥了对方几眼,心里感叹道:真的好小……
不知道站起来有没有自己高呢。
这样的想法令她又觉得陌生,又觉得颇为有趣。
这些年来,玄都已经无数次想象过最坏的结果,一次次地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如今对方归来后,似乎只是变了个模样和性格——好像也不是太坏?
甚至,见到灵体那天真的脸蛋时,玄都还隐隐有点儿高兴。
至少,这说明她没有受过苦。
玄都正出神时,冷不丁听到了灵体飘忽的声音:“所以,你并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的……女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相羽浅白剔透的十指交握在一起,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偷偷地流连在人类的面容和脖颈上。
她自以为这些小动作隐藏得很好,哪里知道玄都早就看在眼里。
玄都有些费解地皱了皱眉,随后轻声笑了起来:“我伪装得有这么好?”然后伸手摘下喉咙上的道具,扬起了光洁的脖颈。
这显然是女人的脖子。
相羽却还是有点纠结:“可是,可是……”
无视了那只目光幽幽的白发妖怪,相羽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可我听说家主,嗯,我……我的小女儿,六七岁时就没有了消息。如果你是她的话,现在也应该是十岁左右吧?”
玄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她说:“可那样就太小了,我想长大。”
在玄都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她还只有一个叫桃枝的乳名。
机缘巧合,不,或许说是在她故意寻求之后,桃枝遇到了那个妖怪。那妖怪嗜好偷窃、吞噬人类的生命,文雅一点的说法,是个窃取青春岁月的妖怪。
六七岁的小姑娘,主动与妖怪攀谈起来:你吃掉我剩余的童年吧。
玄都并不后悔那时的举动。
但是……
“我知道你收养我的初衷,是因为我是女孩。又小,又容易被欺负。”
这个少年打扮的女孩犹豫着,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内心的忐忑:“现在,我已经不是孩子了,甚至也不是‘柔弱的女性’了……”
“你还会……?”
死而复生的、忘却前尘的您,还会爱我吗?还会为我牵挂吗?在我不得不舍弃我的弱小,哪怕那正是您怜爱我的原因之后?
相羽不知道对方为何说着说着就低落起来了,她这时还有些呆滞,为“女儿”转变成“儿子”的过程震惊不已。
回过神来后,她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看法:“你决定了自己的道路,我肯定会支持你的啊。”
玄都愣了愣,随即释然而笑:“是啊,咕咕会一直支持我的。”
两天之后。
经过前些天的大雾后,天气转晴。时节临近夏末,气温已经降了下来,微醺的暖风拂过树林,掀起一阵阵柔和的花果香气。
鸦天狗在樱花林的上空滑翔而过,隐隐约约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想了想,略略敛起漆黑的双翅,沿着那个方向降落。
“萤草!”双脚还未落地,鸦天狗已经叫了起来:“‘狰’也在这里?”
草妖正在林间慢悠悠地散步,纤细娇小的身影旁边,赫然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赤色豹子。
那只赤豹不仅雄伟矫健,身后还足足生着五条尾巴!听到了鸦天狗的声音后,豹子回过头,示威似的冲他吼了一声。
它的前额长出了尖锐的角,嘶吼的声音坚凛如同击石。
被它这样一吼,鸦天狗不仅不害怕,还露出了目眩神迷的表情。
像他这样年轻气盛的少年,大多崇拜和狂热于强大的力量。“狰”是只又强悍又高傲的异兽,怎能不让他感到敬畏和着迷?
萤草抿嘴一笑,安抚了自己新伙伴“狰”,让它不要再恐吓鸦天狗。
然后才细声细气地招呼鸦天狗上前。
鸦天狗不住地围着狰打转,一直试图和它对话。狰从鼻子里喷出一道热气,冲到鸦天狗的脸上,竟熏得他连打了数个喷嚏。
“阿嚏,阿嚏——”
“噗,狰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洗澡了……”草妖白净的脸蛋上,眼睛弯了起来:“气味熏得很,别离他太近哦。”
异兽抗议般地低吼一声,用尖锐的、泛着寒光的角拱了拱草妖的纤柔腰肢。
在鸦天狗胆战心惊的注视下,萤草咯咯笑了起来,仿佛刚刚那一下只是对方在给她挠痒。
鸦天狗嘴角抽搐,觉得像“狰”这样的伙伴,果然只有她才能消受得起。
下一刻,他听到了草妖犹带着笑意的娇软嗓音:“哎,你听说了没有?最近霞庄里来了新的妖怪。”
“哦,是什么?”
“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哦,”萤草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但据说我们是没法看见她的。不过,如果她喜欢你,就会主动现身呢!”
鸦天狗没把萤草的话放在心上。
很漂亮的女孩子吗……他漫不经心地想,自己才不是只知道看脸的男妖怪!长得好看又怎么样,难道能比那位大人还要强大、还要温柔吗?
腹诽了几句,鸦天狗便将这个消息抛之脑后,回到霞庄继续干活去了。
霞庄里最要紧的工作是酿酒,而桃花林与樱花林四季开花,也导致了酿酒的流水线从未停下来过。鸦天狗力气大又能飞,主要负责酒坛子等器物的搬运。
来来回回飞了十几趟,鸦天狗放下手中的坛子,栖落在一颗高大的木棉树下。
不远处是水光盈盈的湖泊,鲤鱼精趴在荷叶上,挥舞着浅橙色的大尾巴,百无聊赖地拨弄水面的泡泡。
“呀!”
突然,鲤鱼精惊喜地叫出声来,仰起了小脸蛋,冲着空气欢快地有说有笑——仿佛那里真的有什么似的。
就在鸦天狗满头雾水的时候,水中的巨型泡泡凭空滑动了一段距离!
鸦天狗呆住了,他亲眼见到那泡泡侧面的水膜凹陷了一瞬间,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了上去……
或许是鸦天狗心神不宁的缘故,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内,各种各样的怪事频频发生。
有时是无风的情况下,桃花林里突然下了一阵花瓣雨;有时是小妖怪们掏出糖来,高高地举到了空气里;有时是山兔骑着魔蛙,高声欢笑着,叫魔蛙一定要追上某个看不见的对手……
直到鸦天狗看见一向稳重的桃花妖,也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鸦天狗飞了过去,警惕地问道:“您在看什么?”
霞庄里表露出的种种诡异,让他想起了某些可怕的诅咒。
桃花妖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望着身旁的空气,自顾自地柔声说道:“要不要喝点儿花酿?霞庄的酒卖得越来越好了……”
她微微偏过脸,似乎在倾听那个不可见的存在的回答。神情极为专注,浅红色的眼眸清澈见底。
鸦天狗却怀疑她中邪了。
因为,紧接着桃花妖又露出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哄孩子一般的柔软神情。
少女外表的花妖维持着“为了你我愿意操碎心”的慈母风范,柔声细气地哄了起来:“唉?不要难过,不要难过……阿羽可以吃到的啦,嗯,没错,我们可以给你上些供品……”
她语气越温柔,鸦天狗越是毛骨悚然:这诅咒的程度貌似很深啊!
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强行打断她那神神叨叨的行为了,耳朵却不经意地捕捉到“阿羽”两个字。
阿羽?
鸦天狗动作一顿,整只妖怪有点儿发愣。
会被桃花妖这么称呼的,只有那一位死去的大妖怪了……
“唔,你是鸦天狗吗?中午好啊。”
鸦天狗发愣的间隙,毫无预兆地,一个清甜得犹如桂花蜂蜜的嗓音,贴着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骇然之下,他一边疾退,一边猛地扭过头,对上了一双神采奕奕的天蓝眼眸。
“嘿嘿,又吓到了一个!”
见到鸦天狗吓呆的表情,蓝眼睛的主人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但她又是那么地青春年少,毫无心机,露出小恶魔那样的可恶笑容时,竟然让被嘲笑的对象也暗自生出欢喜。
这时桃花妖也回过神来,温柔地责备了蓝眼睛少女几句,大意是叫她少对男孩子恶作剧之类的。
那所谓的“责备”毫无诚意,语气软到发飘,眼睛里的纵容根本掩饰不住。
说完后,桃花妖还神情微妙地剜了他一眼。
简直莫名其妙地,鸦天狗从中读出了“电灯泡快滚”的含义:“……”
妖怪少年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撇了撇嘴,也不管桃花妖的白眼,一屁股坐到了两个女孩的旁边。
“要不要吃椿饼?”
“是京都的那种吗?白白的,软软的,有糯米和树叶的清香……”
相羽吸溜着不存在的口水,急匆匆地追问起来。
实在是怪不得她这么馋,她从死后就再也没吃过任何美食啦!
虽然她最近有了神职,却始终没有信徒上供——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可谁叫她是伪造的、有实无名的神明呢?信仰她的人只是单纯地爱戴着“相羽”这个人类身份,而不是名唤“相羽”的神明啊。
桃花妖看见灵体瘦了一圈儿(?)的小身体,顿时心疼得不行。
“比京都的更好吃!是樱亲手做的,里面掺了花瓣……你等等,我给你再去找些点心,酒菜和水果……”
说做就做,桃花妖猛地旋身,便化为了一道粉白色的残影,目测她冲刺的方向直指霞庄的厨房。
鸦天狗:“……”
相羽:“呃。”
被留在原地的两位,一位是眉清目秀的英挺少年,一位是顾盼生辉的美丽少女,对望之间,自然是情愫涌——
“咳咳……!”
鸦天狗尴尬地咳了几声,将涨红的脑袋埋进了膝盖里。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紧接着,脊背上蜷缩着的翅膀也展开了,将他的身影卷了起来。
相羽:“……你怕个鬼啦!不,我是指,就算我是鬼,你也不用这么怕啊。”
听到那就算发怒也显得甜蜜的少女声线,鸦天狗忍不住将脸埋得更深,生怕对方看见自己发烫的耳朵。
她难道看不出来吗?自己这哪里是害怕,明明、明明是害羞啊。
可是,鸦天狗埋头等待了许久,却没有听到对方继续抱怨时,又不禁隐隐感到恐慌起来。
悄悄地将翅膀撑开一丝缝隙,鸦天狗的目光往外投去——
近在咫尺的天蓝色彩,充斥了整个视野。
“抓住你了。”
少女蹲下身来,整张小脸都贴在了鸦天狗的羽毛上,亮晶晶的眼睛直往羽毛的缝隙里瞅。
鸦天狗被她吓得几乎往后跌倒,掩饰般地大声嚷嚷着:“你,你怎么老是吓唬别人!”
他佯装出的生气模样,似乎真的唬住她了。这个小恶魔抿了抿红润的嘴唇,蔚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认真地说:“对不起……”
她一道歉,鸦天狗反而慌乱起来,连忙摆手:“算了,下次不要这么突然就好。”
蓝眼睛的女孩儿相当郑重地点了点头。
鸦天狗见她如此好哄,不禁又感到好笑,又有点儿迷惘:她真的是那位么?和那位大人一比,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小孩子嘛。
下一瞬间,少女清润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唔,你知道姑获鸟吧?”
鸦天狗浑身一个激灵,又惊又窘,差点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
然而,紧接着,少女再次问道:“你能和我讲讲她的事情吗?呃,我的意思是,听说她是我的前世,我也想要了解她。”
她用说着“另一个存在”那样的语气,提起了他们眼中的她自己。
鸦天狗突然有些心酸,他知道这样的心酸是可笑的。因为就算是他,也是因为她的“前世”,才开始关注这个灵体的。
可是,当望着她飘渺而剔透的美丽面容时,鸦天狗突然想到了萤草的话“如果她喜欢你,才会主动出现”。
啊,这简直就像是一个温柔的惊喜——不可捉摸的神秘精灵,只出现在她所认可的妖怪面前。
鸦天狗使劲眨了眨眼睛,按捺下心中的悸动,在少女的身旁重新坐了下来。
阳光被层叠的花枝滤过,变成了甜美的粉黄色,融化在灵体无忧无虑的笑靥里。
夏末的暖风带走花香,而源自于秋之初的清爽气息,又携来了丰收的味道。时光永不停留,却总被定格于瞬间。
占地广阔的田地和花园,被改造成了茂密的树林。那树干长而粗壮,繁盛的树冠遮天蔽日,从阳光遍野的平原上硬生生地裁出一块阴凉的影子。
这儿本是一处人类的庄园。
现在,却已经变成了魑魅魍魉的乐园。
妖怪们肆意地穿行在林间,而不用担心被人类撞见;树枝上盘着不少带毒的蛇虫,那蛇虫最终进入了妖怪们的肚子里;妖怪之间偶尔也有厮杀暗斗,但这样的斗争通常是隐秘的,因为——
“大天狗大人回来啦!”
不知是哪个小妖怪尖叫了一声,几个扭打在一起的妖怪们立刻分开了,纷纷跳到了树冠里,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一时之间,树林里落针可闻。
大天狗穿过寂静无声的树林时,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对。但内心的烦乱思绪,使他无心追究杂事,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暗处的妖怪们齐齐松了口气。
大天狗不知道那些妖怪的小心思,一路上紧蹙着眉头,飞进了庄园的内部。
黑色狩衣的阴阳师坐在庭院里,面前摊着本棋谱。他自个儿老神在在地翻动着棋谱,连那特立独行的紫色眼影,都透出了岁月静好的精致感。
——反正,大天狗眼里的场景就是这样。
见到大天狗冷淡得近乎阴沉的面容,这个心思敏捷的阴阳师立刻猜出了什么,脸上的悠然惬意瞬间消失。
但他毕竟是位心有城府的大阴阳师,所以还是很精准地将脸色控制到“稍微阴沉”的程度,幽幽问道:“又失败了?”
大天狗没有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是的,黑晴明大人,是我太没用了。”
黑晴明一眼看出了他眼中的沮丧和沉郁,心知不能将这个妖怪逼迫得太紧。
于是,黑晴明倒也没有对这次失败多加指责,只是说了句:“呵,我早就预料到了。那些眼高于顶的妖怪,怎么会轻易理解我们的大义呢?”
大天狗恭敬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他倒不觉得那些大妖怪如何高傲了,只是心里暗自叹息:那样实力强悍的妖怪们,并没有体会过人类的残忍和妖怪们的艰辛,又如何知道实现大义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事情呢?
这几个月里,大天狗按照黑晴明的吩咐,一一拜访了他所知道的、实力在妖界说得上话的大妖怪。
在跟他们安利,不,讲述了黑晴明大人的大义和目标之后,居然一次次地遭到婉拒,屡屡碰壁!
除了荒川之主稍稍表示出参与的兴趣之外,其余的诸如酒吞童子、两面佛、青行灯等等,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
妖界竟然怠惰至此……大天狗想到这里,又怎么能不难受?
正在他暗自忧心的时候,黑晴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大天狗,我们真的非常需要同伴。”
大天狗下意识地点点头。
然后,黑晴明继续说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妖怪,可以与我们携手大义了?”
阴阳师的语气听起来如此地失落和忧虑,这使大天狗不禁更加自责。
金发的大妖怪急躁地锁着眉头,双翅僵在身后,沉重而无力。
别的妖怪?除了自己所知道的那些鬼主和妖皇,还有其他值得联手的同伴么?
当大天狗的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黑晴明的身影时,心中猛地一动。
啊。他确实见过一个妖怪,她也有着像黑晴明大人那般的……卓绝的资质。
想到这里,大天狗又有些犹疑起来。
直到黑晴明看出不对,催促起来时,他才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
“我有一位故友,天资绝伦。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大天狗: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黑晴明:卧槽到底是谁你直说啊!
源博雅:和你一样,挂了。
相羽:咦?问我?我忙着呢,坐拥三千萝莉正太,享用着满汉全席的供品,别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