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城》薛蝉

2、第 2 章

　　正是医院人流量的高峰期，走廊里人潮汹涌，喧哗嘈杂，不是叙旧的好时机，更何况两拨人都各有要事，简单寒暄片刻，周雨年跟陈星罗交换了彼此的名片，留了联系方式，约定有空一起吃饭。
　　当然，这种口头约定显然只是二人平日社交的口头禅，没有谁会放在心上。

　　林梓鹤有很多想问宋葵的话，却也知道眼下并不合适。他看的出来，宋葵变了很多，于是试探说道：“有机会咱们也一起吃个饭吧，约上童童一起。”
　　宋葵点头：“好啊，不过我个人没有名片。”
　　林梓鹤掏出手机，笑嘻嘻道：“成功人士的那套咱就不要硬学了，咱们加微信不就行了？”
　　两位成功人士：“……”

　　陈星罗看了眼时间，实在是该走了：“小葵，星星就拜托你了！”
　　宋葵点头：“放心吧，姐，你一路顺风！”
　　陈星罗告别众人，拎着拉杆箱，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的离开了。宋葵跟林梓鹤加完微信，也得回病房去照看星星。
　　她跟林梓鹤说明情况，又再一次真诚的跟周雨年道歉：“周先生，刚刚真的不好意思。”
　　“小事情，请不要放在心上。”周雨年声音平淡。
　　宋葵点点头，再次歉意一笑：“嗯，再见。”

　　白溪发来信息说两分钟就到，周雨年跟林梓鹤回护士台那里继续等。
　　宋葵走进星星病房的瞬间，下意识的往护士站看去。
　　隔着人群，她一眼就看到了周雨年和林梓鹤。
　　周雨年星眉朗目，气质卓然，一派自得贵气。旁边的林梓鹤清秀挺拔，也是一副少年精英的模样。
　　两人双双站在那里，引得很多年轻小护士频频回头，窃窃私语。
　　宋葵收回视线，走进病房。

　　走廊的公共电视机还在循环播放暴雨来袭的预警新闻，周雨年看了几眼，心道：难怪天气热的反常。
　　白溪重新买了一束鲜花，外加一个果篮。周雨年三人进到病房，就看到范部长正坐在病床边给妻子喂水。
　　范部长名叫范昌，五十多岁，矮胖身材，天生一副笑模样。一见到周雨年一行的到来，他赶紧起身。
　　周雨年简单慰问了二人，亲自递上装着一个慰劳金的信封，范昌推辞几番，最终还是收了下来。
　　没一会，护士告知医生要来查房，无关人员需要清场。
　　临走前，周雨年不经意道：“范部长，你就安心照顾太太，公司的事儿你就别太操心了。你们的那个项目，我已经让林梓鹤暂时全权负责。这孩子不错，很有干劲儿，还得谢谢当初你的推荐。公司还有会议，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看范部长没回过神似的表情，转身走出病房。

　　才八点一刻，室外已经是艳阳高挂。出了医院，像是一头扎进了火炉，空气里满是水蒸气的味道。
　　暴雨欲来。
　　车内香水味混合着真皮座椅散发的皮革味，形成一股让人安心的气味。周雨年坐在舒适的豪华座驾里，沉默的望着街道两边被阳光晒到卷曲变形的梧桐树叶。
　　天气实在闷热。
　　周雨年不说话，白溪和林梓鹤都不敢聊天。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红灯。

　　天气实在闷热。

　　路边正好是个地铁站出口，不远处有一个推车卖水果的小摊子。说是小摊子，也就是一辆简单的手推三轮车。三两个顾客正在小车前弯腰挑拣水果。小贩看着很年轻，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灰蓝色工人背心，一边招揽顾客，一边不时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
　　年轻小贩利落的称好一大塑料袋油桃，递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的，大雨瞬间倾盆，满街的行人立刻仓皇奔走。人行道狭窄，一时间人头攒动，混乱极了。
　　而那个男人接过塑料袋，竟是不付钱，趁着周边的混乱转身就跑。
　　小贩愣了一下，一抬眼，大雨就落进眼睛里。他反应过来，抬脚就要去追，追出去没两步，他就停住了，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推车。
　　然后他低着头快步回到推车旁。

　　周雨年坐在干燥舒适的车里，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个年轻人。
　　雨很大，小贩没有追上去。
　　不追很正常，因为有可能能追回来那几块钱，也有可能追不回。可是摊子没人守，小车上的水果被抢的可能性更大。
　　生活早就教会了他孰轻孰重，所以小贩在第二秒就做出了选择。
　　或者说，其实他并没有所谓的轻重可以选择。
　　小贩全身湿透了，一脸的雨水，他用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从车把上挂着的一个黑包里掏出一件雨衣，遮住车上的水果，收拾了地上的小马扎，没一会就推着车离开了。

　　隔着绵延的雨帘，周雨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绿灯亮了。

　　暴雨再大，工作还得继续。
　　回到公司，梁氏集团的助理打来电话，确定十点的会议事项。周雨年简单吃个早餐，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
　　梁氏集团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周雨年的父亲周家国年轻时候就任职梁氏，后来周家国在梁氏退休之后，看准风头，又决意涉足娱乐传媒行业，创立了开创文化，在艰难的创业前期，也得到过梁氏的资金支持。
　　周家国年纪毕竟大了，老旧的一套管理观念已经跟不上如今日新月异的网略时代，公司在他的带领下一直没做出什么大的成绩。他心知这个舞台已经不属于自己，便将担子卸给了儿子周雨年。
　　好在周雨年并没有人让他失望。

　　一场会议，开了足足三个小时，虽然辛苦，好在结果让周雨年满意。结束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会议组很多人都没顾得上吃午餐。
　　周雨年检索了一下，确定今天一整天都是这样的鬼天气，干脆就让白溪通知众人提早下班，回家休息。
　　员工都是年轻人，连续好几天的强压工作顺利完成，又可以提早收工，个个开心不已。
　　二十分钟不到，员工陆续离开，整个公司只剩下了周雨年和白溪。

　　天空乌云滚滚，尽管才午时两点不到，天色已经灰暗的像是傍晚时分。开创文化的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被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从窗户望去，远处匝道环绕的城市高架上车河流淌，发出碎金般的闪光，更远处林立高楼点缀着璀璨灯火，俱被雨水一遮，像是一幅浸泡在水里的画，越发朦胧起来。
　　周雨年坐在宽敞的办公室，还在处理后续工作。
　　白溪推开门，递来一杯咖啡。
　　“要不我下去给您买点吃的吧？”白溪问。
　　“叫外卖吧。”
　　“这雨太大了，估计送达的时间会很晚，要不我下去买一些吧。”
　　周雨年这才抬起头，想了想：“盛景那里都弄好了？”
　　“好了，您随时都可以入住。”
　　盛景是岚城的高档小区，周雨年买了有两年，早就装修完了，只是一直搁着。
　　几个月前开创文化新搬到现在这栋写字楼，距离盛景很近。上个星期他让白溪找人清扫了下，又添置了一些电器和衣物，准备以后住的离公司近一些。
　　周雨年合上手里的钢笔，捏了捏眉心：“你也下班吧，我今天开始会住在盛景了。”

　　周雨年一个人开车去了盛景。
　　雨势不减，天色暗沉，路上行人很少。距离上次来盛景已经很久远了，路线不熟，周雨年便开着导航一路飞驰，两边景物从视线中掠过后退。
　　听着导航的提示音，他微微有些出神，因为突然想到陈星罗提到的秦如意。周雨年才发觉自己已经其实很久没有想过这个女人了。
　　他还以为自己会一直耿耿于怀。
　　结果并没有。
　　他对秦如意，如今连厌恶都没有了。
　　他自嘲了笑了笑，下一瞬，车身猛然一震，就听得“砰”地一声巨响，车轮突然打滑，眼看着就要往路边的树撞去。周雨年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常年保持锻炼的身体就抢先一步做出了判断。他猛地打转方向盘，脚下刹车重踩，车子又一摆身，重新滑回路中心，轮胎激烈摩擦路面，“刺啦”一声扬起一地水花。
　　车子停住了。
　　巨大的惯性，让他弹回椅背。周雨年坐在车里，愣了半天，内心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几次尝试发动车子，都失败了。
　　周雨年车上没有备伞，他一下车就被大雨打的睁不开眼，绕着车子检查了一圈，发现是其中一个车胎爆了。
　　他返回车里，想打电话叫人来，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
　　周雨年衬衣差不多湿透了，裤脚也湿了一些。前车玻璃上的雨刷器不停挥舞，视线跟着一下清晰一下模糊。
　　眼下这条小街安静无比，路边很多店铺都关了店门。他从水迹斑驳的车窗玻璃望出去，环顾四周，试图辨认自己是在哪里，却发现徒劳。
　　刚刚一直跟着导航指示，就开到了这里。
　　现在导航的显示器上显示的这条小街，名叫官民街。
　　周雨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是陌生的地点。
　　静谧的车里，周雨年一直安静坐着，望着水汽飘然的窗外世界，一时间心绪茫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也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
　　整个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只剩了他自己。

　　宋葵一上午强打着精神，帮星星看点滴，测体温，吃药。午饭时分等来了带着大包小包从乡下老家赶来的大姨方红燕。
　　方红燕一看宋葵那张苍白的小脸，就立刻要撵她回去休息。宋葵临走前在医院食堂给方红燕和星星买来午餐，才放心离开。
　　一出医院就被如注的暴雨给吓了一跳。
　　宋葵穿着雨衣，努力睁着被雨水打湿的眼睛，一路小心翼翼骑着电动车，穿过几个街区，最终停在官民街一栋临街的老房子前。
　　这是一栋老式的两层平房，是宋葵父母临走之前给她留下的唯一的财产。
　　是宋葵的家。

　　二楼是她生活起居的地方，一楼被她开了一间二手书店。宋葵没什么积蓄装修，卖的也都是一些大部头小说，即使地处大学城商圈，在这个电子书流行的时代，平日里生意只能说是一般。
　　宋葵是真的没什么经商的头脑，有时候她自嘲的想——这或许遗传自她的父母。
　　白天她一边看店，一边接一些插画工作，晚上她在离家不远的便利店打工。
　　宋葵熟练的拉起沉重的卷帘门，进了屋也没开灯，把电动车停在墙边空地上，转身将玻璃门从里面上了锁，上楼洗澡去了。
　　站在狭小的卫生间，宋葵脱掉黏在身上湿嗒嗒的衣物，打开花洒，被热水一淋，才发觉自己冷的全身都在抖。
　　怕是要感冒，也不敢长时间洗，她简单洗了一遍就出来了。湿哒哒的头发擦了个半干，挽了个丸子头，正坐在床边涂脸，突然就听得窗外街上传来一声巨响，吓得她手一抖，乳液一下就流到了胳膊上。
　　她顾不得整理干净，起身跪到床上，凑着身子从窗边往下看，只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斜斜停摆在自家门前的街道上。没一会，一个高大男人推开驾驶室车门，大雨里绕着车子仿佛检查了一圈，然后又回到车里，半天再也没有了动静。
　　宋葵一边摩挲着胳膊上流淌的乳液，一边盯着那辆车子看。

　　雨势急促而激烈，哗啦啦的击打着整个街面。路面上升起了白色的水汽，虚虚幻幻，飘飘渺渺。因为暑假期间学生骤减的关系，很多外地来官民街做生意的人都回老家去了，再加上暴雨，整条街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门闭店。行人和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飞鸟全部不见踪影，整个世界的背景音乐就只剩下滂沱的雨声。
　　那辆停摆在马路中间的沉默车子，雨幕里双闪着车前大灯，好像一头搁浅在沙滩上的黑色鲸鱼，两只眼睛发出求救的信息。
　　这一幕场景好不真实。
　　她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辆车还是没有动静。
　　想了想，宋葵走下楼。她站在玻璃门后面又看了看。那辆车安静如初。她咬了咬嘴唇，开了锁，撑起门边一把黑色的伞，倾盆大雨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那辆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