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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既见君子 ...

  •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
      云胡……不喜?

      . ——《诗·郑风》

      .

      卯时,潮湿的海风从缥缈的海面轻柔而来,怀抱着满身的花草清气。有紫色衣袍的虚影随着海风款步而来,慵懒地勾挂起窗下的竹帐。
      然后倚在碧绿的竹色之下,用着最最安稳温和的举动,叩响了梦中人的门扉。
      夜如何其……
      夜乡晨。
      ……
      该醒来了,我耽溺睡梦的爱人。

      .
      **********
      .

      张良醒来的时候阿忆正巴巴地倚在他寝间外面的门扉上,两只手指交替不断乐此不疲地挠着红砖木的大门。
      刺耳的“呲嗞”声响震得天翻地覆,简直吵得人脑仁儿疼,他便迅速披了外衣三两步走到了门外,开门后兜头就丢了一句:
      “今日份的芝麻糖没有了。”
      阿忆闻言顿了片刻,才忽地抬头泪眼汪汪地看他,颇有些委屈地道:“……先生您不能这样,我是奉命来叫你起床的。”
      张良挑眉:“哦?奉谁的命?”
      阿忆转着眼眸想了想,半晌才道:“荀老夫子。”
      张良顿时嗤笑了一声,抬起右掌在他额上略带惩罚意味地拍了拍,道:“你倒是聪明,知晓我今日是铁定要去师叔那里一趟,所以连借口都找好了。”
      说着转身进了屋,取来温水净面洗漱,看孩子自觉奔过去帮他叠好了锦被,才唇角含笑地问了一声:“说吧,你这么大早来找我,是又有什么事?”
      阿忆嘟了嘟嘴,空闲的双手在床榻边上来回地拍了拍,小心翼翼地瞅了他的神色几眼,才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先生,我近两日来茶饭不思入寝难眠,日夜所思消得憔悴。我认为我大概是害了相思病,思绪牵牵缠缠辗辗转转,没有一刻不在……”
      张良:“说重点。”
      阿忆:“哦。”
      顿了顿,抬头,“好的先生。我,我想阿花了。”
      张良:“……”
      晨风从大开着的门外稀乱穿过,屋内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片刻之后张良放下了手中的薄巾,叹着气转眸看向榻边的少年,无奈询问:“子明又找你炫耀什么了?”
      阿忆闻言猛地跳了跳,满脸上都是骤然被他探破心事的惊讶,瞪大的双眼似乎在问:“先生怎么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
      张良便轻笑了一声,抬眸朝西面望了望,道,“西北楼兰,湖生半月。他带在身上的那只小兽唤作‘貔貅’,乃是楼兰之地的至圣灵物。许是近日得空被人带了出来,过去又与他有过交集,所以自己寻来了。”
      他说着顿了顿,旋即侧首斜着眸子睨了少年一眼,才又接着道:“我早嘱咐过你惹不过子明就躲着他些,你却不听。合该被人欺负。”
      阿忆闻言顿时气得嘟了嘴,眼泪珠子又开始噌噌上涌,倚在榻边不情不愿地蹲了一阵,才忽地站起身来,歪歪扭扭地朝外跑了去。
      一面跑着一面嘴里还碎碎念叨:“还说什么为我好,从来不肯向着我。口口声声把我拉扯大,却专宠着一个不晓得哪里来的外人。就这样,还专说什么为我好……”
      念叨间转身踏步迈出了大门,颠颠儿地朝着南面跑了去,而且看那模样,大抵是还要再去找天明要场子的打算。
      张良只随意转眸朝他奔出去的方向瞥了一眼,看他果然依旧不肯听劝,也不知该气该笑。正打算放了薄巾追出去看一看,却听外间迅速又响起了由远及近的“哒哒哒”的脚步声。
      他便立刻挑了挑眉,朝着来人揶揄开口,摆出轻嘲的口吻道:“怎么?要找场子不敢空着手去?还要回来是拿些东西撑……”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却见门外正立着一个面容沉肃的白衫童子。
      那童子双手把着门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接着却立刻回身朝一旁让了开去,将身后抱着沉黑木大盒子的颜路让了出来。
      张良见状顿时挑了挑眉,疑惑道:“师兄?”
      颜路看他一眼,抱着木盒迈步进了门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窗下小案上道:“却不知我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原是有这样的趣味。”
      张良摸了摸鼻尖:“什么趣味?”
      颜路展眸轻笑:“戏弄小辈的恶趣味。”
      张良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扭过头,嘴上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嗯?师兄在说什么,子房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颜路看他嘴里口口声声说着不知道,眼角弧度却不自觉上提了三分,分明是又在撒谎的表现,顿时无奈叹了一声:“你啊……”
      说到一半不自觉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眼底的宠溺更深了些,道,“你近几日似乎心情极好。”
      张良不置可否:“哦,何以见得?”
      颜路却摆摆手不想跟他打哑谜,只伸手朝案上摆放着的盒子指了指,开口道:“这是师叔托我给你带过来的,说是愿赌服输……不过子房,你这是又打赌了?”
      张良面色顿时僵了僵。
      颜路便接着道:“师父在世时耳提面命地教育我们,尤其是你。临终前仍不忘嘱咐我和大师兄,千千万万要看牢了你……他怎么说的?”
      张良顿了顿,点头:“……儒者德艺兼修,戒骄戒躁,切不许贪乐行赌。”
      “还有呢?”颜路追问。
      “哪怕赢面九分,亦不可妄自下注。”张良应答。
      “再有呢?”
      “一分胜败,终身天下。命非赌资,切不可轻易相搏。”
      颜路点头,睨他:“那你是如何做的?”
      张良立刻垂首道歉,态度十足诚恳,语气歉意万分:“师兄,子房知错了。”
      神情却风轻云淡,底气倍足。实打实一个“坚持认错,死不悔改”的典范。
      颜路气得一怄,无可奈何地哼了他一声,旋即却摇了摇头,转身领着白袍小童出门去了。

      屋内便瞬间安静了下来。

      张良便在那沉黑木的盒子面前沉默地立了好片刻,似乎脚下有些酸麻之意了,才缓缓转过身,伸手关上了寝间的房门。
      接着坐回到窗边的时候,却又伸手连窗户也一起关上了。
      接着凝眸看了那盒子许久,久到似乎都听到了胸腔里心脏跳动时较往常剧烈万分的声响,才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动作极缓极慢地,一寸一寸地打开了盒子。
      他在赌。
      他不能不赌。
      他必须要赌他在那个人心里的位置,有没有重要到能够支撑着他,残喘偷生地在这世间存活下来。
      思考间木盒的盒盖已被撑起一半,盒中残破的古剑只露出星微一丝剑角,明亮的屋舍内便瞬间陷入了浓重的黑暗。
      那黑暗如黑雾般粘稠浓密,似沼泽一般包裹缠绕着他,却又带着分明的亲近和宠溺。
      张良闭着双眼任那黑雾亲昵了片刻,下一瞬却突然伸手,将整个剑身倏地举了起来,然后转身取过准备已久的剑鞘,神情沉肃得像是要献身祭坛的使者一般,猛然将剑身严丝合缝地插Ⅰ了进去。
      一分不差。
      这是专程为逆鳞打造的剑鞘。
      剑身入鞘的刹那张良便猛地瞪大了眼,即使浓重的黑暗逼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然固执地将双眼大睁着,试图看清楚黑暗中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一丝希望。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寸地过去,墙角的滴漏穿透了黑雾传来令人麻木的嘀嗒声响,每一弹指却都像是在将他拽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恍惚间他瞪大着眼,却感觉到身体里开始由内而外刮磨而至的窒息感,携带着似乎被他忽视了十数年的痛苦,突然在一刹那间,猛烈而浓重地卷土重来。

      ——你知道吗。
      ——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

      脑子里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浓烈到极致的悲伤突然铺天盖地倾轧而来,顷刻便压弯了他的脊柱。
      只瞬间,便叫他瘫倒在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我找了你十二年。
      ——我……找不到你。

      “……啊。”
      黑暗里响起了一声绝望而短促的哀嚎声,像是濒临死亡的野兽绝望到了极致的挣扎,又像是泣血的长弦被狂乱不止地拽动。
      大概是终于临近了终结。
      即将。
      轰轰烈烈地崩塌。

      .
      然而下一瞬身体却落入了一个极端熟悉又冰凉的怀抱里,紧接着双唇间传来了一丝微凉的舔舐,再接着轻柔而急促地探入了他的喉间,猛烈地吸吮起来。
      这吻来得毫无征兆,不知是何时开始又为何开始,甚至连是不是一场梦都不知道。
      他只知晓竭尽全力地追逐着那人的舌尖奋力地吸吮回去,像是许多年前深重浓烈的记忆里那无知的少年一般,狂乱地追逐着即使在梦里也难以触碰的卮子清香。
      追寻着。
      亲吻着。
      小心翼翼地触碰着。
      狂乱无章地占有着。
      ……
      他大抵是疯魔了。
      他想。
      然而恍惚间,抵着他的唇舌狂吻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般,突然毫无征兆地凑到了他耳边。
      旋即悠悠地开口,语调轻和,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

      “我好像……也一直在找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既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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