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良]双狐世家》归刑楼

42、喜获麟儿

　　两日后，丞相府。
　　一身深褐色朝服的张丞相正坐在他家孙儿张良寝间榻旁的小靠上，一脸沉肃地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奶娃娃大眼瞪小眼。
　　张丞相看着那娃娃趴在深绿色的床褥上，微鼓着小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时不时还因为姿势不对压到胸脯而打一个奶嗝，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他看了一会儿，又侧过头看了看外间日色，然后转回头来唤了一声:“麟儿……”说着迟疑地顿了顿，又道，“……人常道‘麒麟送子’，又常道‘喜获麟儿’，本相想了一夜，终究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话说到这里张丞相蓦地顿住，旋即蓦然黑着脸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想起了与娃娃初见时的场景。
　　当时申时将尽，还有一刻钟便是宵禁。张丞相负着手立在相府正门前，不苟言笑地看着踩着门禁步入家门的自家孙儿，冷哼着声音道:“凡事可早不可晚，踩着门禁回府，我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张良见状立刻提步迈进门槛来，笑眯眯地拉着他的衣袖道:“良知错了，祖父。”
　　张丞相闻言黑着脸站在原地，听着张良软糯的认错声，侧头看了一眼他笑得眉眼温润的模样，不自觉却心软了下来，扭过头轻咳了一声:“知错便好，善……”
　　然而剩下的“莫大焉”三个字还没说完，要说的话就因为看到跟在少年身后走进来的人而哽在了喉间。
　　来人一袭紫色华服，负着手跟着张良屁颠颠地走进门来，一副不知是回家探亲还是视察领地的模样，简直自觉得不能更自觉。
　　张丞相只看了一眼就气得不行，轻哼了一声迎了上去行礼道:“不知九公子莅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
　　笑得眉眼都快巴到一起的韩非见状连忙侧身受了他半礼，接着又回了个全礼:“不是贵客不是贵客，非此行是有求于丞相大人，全然是不请自来冒昧叨扰。”
　　张丞相黑着一张脸，心道“你还知道是不请自来”，面上却一派严肃地转头朝少年道:“良儿，快去为九公子点茶。”
　　张良应了一声转身便要朝屋内走去，步子迈到一半却蓦地被韩非拽住衣袖拉了回来，而且被拉得半边身子都歪在了他怀中，接着又被扶正身子站直起来。
　　张丞相在一旁看着二人的相处模式，几乎就差把肺给气炸了。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那头始作俑者却先开口了。
　　“丞相大人不必客气，”韩非笑着道，“非叨扰大人不过半柱香时间，连茶都点不好。”
　　张丞相本着赶瘟神的态度皮笑肉不笑地道:“哦？究竟是什么事，公子请讲。”
　　韩非闻言点了点头，却不开口说话，而是开始伸手去解他衣上的两枚暗扣。
　　张丞相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注意到那两枚暗扣似乎是新添上去的，上面缀着两条颜色较新的紫色锦缎。锦缎自韩非肩上朝后垂下，被扯得很紧，像是负着什么东西。
　　而下一瞬，像是在为他解疑般，韩非解开暗扣后便伸手朝身后摸了摸，掏出了个东西来。
　　那东西是一个紫色的团子，左右两端的紫色锦缎被韩非提在手里，在半空中摇来晃去，看得张丞相眼花不已。
　　他见此便疑惑地看了一眼韩非。
　　韩非笑了笑，戳了戳团子眯着眼唤了一声:“喂，小孩儿。”
　　话音一落，那团子里蓦地弹出了一个小娃娃。紫色的兜帽盖在他脑袋上，他费力地仰着脸想将眼睛露出来，朝着正看着他的张丞相欢欢喜喜地大叫道:“啊！”
　　他一叫完那兜帽立刻便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脑袋，于是他捧着脑袋又开始费力地挣扎。
　　张良在一旁看得笑了笑，伸手为娃娃摘下兜帽，按住他晃个不停的脑袋朝张丞相道:“祖父，这孩子是良和韩兄前日在大狱外的树下捡到的。我们查过他的来历，也问过周围的住户，但是都找不到他的亲人。于是便打算干脆将他养下来，恰好请祖父帮忙取个名儿。”
　　张丞相听着张良的解释顿时就冷了脸。张嘴就想怒斥这二人，瞧瞧他们自己都还没长大养什么孩子？真当养孩子就跟吃饭喝茶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在胡闹。更别说就冲韩非方才拎娃娃的动作，他就该怀疑这孩子在他们手里究竟活不活得过明日。
　　而一旁张良似乎是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立即弯着眉眼笑了起来，接着伸出手轻扯着他的衣袖糯糯道:“这不就是不会养嘛，所以来请祖父帮忙啦。”
　　张丞相哼了一大声:“我何时答应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张良顿时苦着脸一副委屈相道:“何时是烂摊子了？祖父这样子说，小孩儿会不高兴的。”说着他将娃娃从韩非手中接了过来，笑眯眯地塞到了张丞相手中。
　　被猝不及防塞了个娃娃，张丞相差点儿一个手抖又将他扔了出去。然而待好不容易抱稳之后，那娃娃却突然拽着他的衣服站起身来，然后示好性地糊了他一脸口水。
　　张丞相顿时:“……”
　　而那二人还在一旁满脸欣慰不已的神情，直看得十几年没抱小孩子的张丞相想把怀中的娃娃封上嘴再给他们塞回去。
　　……
　　想到昨日洗了不知多少遍的脸，张丞相看着眼前娃娃的目光又黑了几分。
　　这娃娃倒是颇有些危机意识，被他的目光一看，梗着脖子又打了个大大的奶嗝。
　　张丞相则在一旁盯着他看了又看，好半晌之后才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去，想要将他趴着的姿势扶正。却不想刚一伸出手那娃娃笑眯眯地凑了过来，然后伸着手笑嘻嘻地做出一副要抱抱的姿态。
　　张丞相怔了怔，却忍不住软了眉角轻笑起来，接着将给他调整姿势的双手转去伸到了他腋下，极轻松地将人抱了起来。
　　娃娃立刻便就着被抱起的姿势揽住张丞相的脖颈，目光直愣愣地盯想外间，嘴里兴致冲冲地大叫了一声:“啊！”
　　张丞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询问道:“要出去？”
　　娃娃眨巴着眼睛点脑袋:“啊！”
　　张丞相点了点头，便抱着他迈步朝院外走去。然而走出了庭院，却见他又伸着脑袋直愣愣地看向了丞相府的大门外。张丞相愣了愣，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看看他想做什么，便随意吩咐了一下管家，带了几个侍从便朝府外走了去。
　　于是二人便一指一从地朝前走了去，每每等张丞相停下步子了，娃娃又开始晃着脑袋瞪着溜圆的眼睛继续指路。而等到最后娃娃不再露出想去哪里的意图时，张丞相发现他们竟已经走到了新羚桥，离东城门只剩下了两条街的距离，微仰起头便能看见城门上飘扬的旗帜。
　　张丞相见状眸内精光蓦地闪了闪，旋即低头漫不经心询问了一句:“麟儿是想来城东送别他们？”
　　娃娃将头倚在他肩上，闻言蓦地弹起身来，一脸茫然地应了一声:“啊？”
　　张丞相笑了笑不再说话，绕过新羚桥朝城门处走去。接着抱着孩子一路含笑地受着守城兵士的礼，将相府侍卫留在了城下，继续朝城楼上走了去。
　　他走到城楼上后朝着守城的城尉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城下极长的押送队伍里中部靠前的那几辆马车，试探性地朝怀中的孩童道:“九公子韩非在第二辆马车上，良儿在他后面一辆马车上，队伍最前方白头发的那位是通过荐书新走马上任的副参军……麟儿想看见的人，都看见了吗？”
　　娃娃眨着眼睛，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张丞相笑了笑，又接着道:“子房极幼时便聪明，还记得他只两岁上时，凡是本相带他走过的路，他就都能指着他父亲再走一遍了。”
　　他说着顿了顿，看着娃娃仰着小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便勾着嘴角又笑了笑，“看你才不满周岁啊，比良儿还要小上许多，想来往后必定是不凡的。”
　　娃娃闻言立刻似模似样地点了点头，摆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气面孔。
　　张丞相便忍不住抬手将他轻颠了颠，接着道：“所以你知道，韩九公子此行必定天灾人祸不断，但是为何本相还要让良儿跟去吗？”
　　说话间城楼下启程的号声响起，沉重繁大的军队开始浩浩荡荡地前行。张丞相见状便朝最前方瞥了瞥，下一瞬却蓦地敛了眉目沉重下来。
　　“因为我想再最后确认一遍这件事情。”收回视线后他接着道，“想确认一下韩非此人到底值不值得我张氏一族的拥护，也究竟保不保得住一心拥戴他的臣民，还有……
　　“够不够能力，在这大韩国波谲云诡的政治战场上活下去。”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娃娃似乎怔了怔，接着目光呆滞地扫过队伍中的第三辆马车，面上不经意露出了一丝挂念的神色。

　　韩非敛目看着眼前桌上放着的巨大地形图，蹙着眉思索了许久，才伸手在图上几点处点了点。
　　“那么，行路路线初步定为如此吧……”沉吟片刻后他开口道，“队伍出新郑向西北行，车行官道，过银江、乌部二县，然后进入姑密郡郡内。待过姑密之后密林广布，便可取道一线天峡谷，直抵西北边境。”
　　张良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看，却疑惑地皱了皱眉:“韩兄，此时正值初夏，雨水繁多，取道一线天不是更加危险么？”
　　韩非侧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取道一线天只需四日便可抵达边境，但若是绕路的话，向西需要多用上一个半月，向东则需多用两个月。而姑密郡以北多为原始密林，车马负重难行，却十分便于刺客山贼藏踪，于我们诸多不利。”
　　张良闻言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但却忍不住还是有些担心地道:“可是，若是那时……啊！”话说到一半车身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倚在车案后的韩非见状蓦地伸手拉了他一下，将他拉到了自己怀中。
　　车身晃过那一瞬又持续晃了几下，韩非将张良牢牢按在怀中，待平稳下来了便打开车窗朝车外看了看，高唤了一声道:“庄兄，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他问完话之后好半晌没人回答，无奈只好关了车窗退回来，却在此时蓦地听见窗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下一瞬卫庄冷冰冰的声音便在窗外响了起来，冷哼着甩下一句:“不用谈了，就走一线天峡谷。”
　　韩非闻言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右侧车窗外又蓦地传来了紫女姑娘的调笑声。她道:“我道九公子去了哪里呢，不在第二辆马车上，却是在这里同张小公子谈花赏月。”
　　张良闻言连忙从韩非怀中坐直起来，接着迅速伸手打开右侧车窗，看着骑在马上眉眼含笑的紫女摇着头解释道:“不不，韩兄是来同良商讨行军事宜的……”
　　“商讨行军事宜嘛，紫女自然是知道的。”紫女笑着打断他道，“只是怕某些人是居心叵测，小公子可要小心了呢。”说着话她别有深意看了少年身后的某人一眼。
　　居心叵测的韩某人顿时咳了两声，迅速将话题转回到行军路线上，一本正经地道:“至于横穿一线天峡谷那四日，有了一马平川的峡谷地利，剩下的天时与人和，可就要看子房的了。”
　　张良顿时惊了惊，瞪着眼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靠、靠良？”
　　紫女策着马悠悠地随着马车前行，闻言笑了笑，侧头看向张良道:“是啊……小公子博览群书，百艺皆通。到时在峡谷外安营扎寨下来，你夜观天象，自然便可知云雨天阳。”
　　张良皱着眉摇了摇头，微张了嘴正要说什么，却见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他看到车身左侧的卫庄突然猛地一夹马腹，纵着前蹄高扬的白马飞一般朝前方行了去。
　　“前方出什么事了吗？”韩非见状眼中寒光蓦地凝了凝，侧头询问了紫女一声。
　　“似乎是死人了。”紫女猛地勒马停住，绷直了身子作出警戒的姿态，接着浅吸了一口气，闻着鼻端越显浓重的血腥气皱眉道，“而且看起来是……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