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剑魂逆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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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将李斯请到自己的居所内，在外间正北向支了个小案之后，便拂了拂坐席颇有些歉意地道：“子房舍内不常有外客，所以连迎客常备的坐席也没有。委屈相国大人了，请这边上座。”
李斯温和地摇了摇头道：“斯即到了小圣贤庄，便是同别的弟子一般无二的。我瞧那里就很不错，子房也不必麻烦了，随我一同入座吧。”
张良顺着李斯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被他随意安放在矮窗下的青竹小案，便笑着点了点头道：“是，依大人所言。”
李斯撩起华服下摆在小案前正坐下来，侧着头大致地瞥了一眼屋内的陈设，旋即扭过头笑着道：“子房这屋舍可真是雅致。有古书香案，有修竹画屏，有青花玉兰，有碧海潮声，这每一样物品都极富韵味，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真是叫人回味无穷啊。”
张良闻言轻笑了一下，双手平举高过眉尖，恭敬一礼道：“大人过誉了，子房愧不敢当。”
李斯哈哈笑了两声，微扬起下颔勾着唇角道：“当得，必然当得。”
他这句赞美说得极满极诚恳，张良却没有接话，而是礼节备至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自大人学成离开至今，小圣贤庄内又多了许多藏书，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在鄙舍柜上自行选看。恰好也容子房洗壶煮茶，好好招待大人一番。”
李斯“嗯”了一声道：“子房且煮茶吧，不必在意我。”
张良应了一声便执壶起身走了出去，片刻后手里捧了一筒新茶和注了水的茶壶又走了回来。接着矮身坐回案前，用长勾勾住火盆拉了过来，将茶壶平稳地放到火上，便在一旁十分熟练地洗起茶具来。
时人皆知，煮茶时茶水和茶叶的选用是十分重要的一门学问，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真正能体现一个人对煮茶是否精擅的，却是在茶具的选用和清洗上。
而从张良手中精致无比的青白茶具和其熟练无比的手法上，便能看出他是一个极擅茶道的人。
他的手指极为修长好看，在藏青色的茶具间若隐若现地飞舞穿梭着，只是十分简单的动作，这一番连续之下却无端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美感。
李斯原是在欣赏这舍内的藏书，却不知不觉便被眼前人的茶艺吸引了过去。
他沉默地看着端坐在案前指尖翩飞的青年，望着他面上似乎天崩于此也依旧淡漠沉稳的神情，突然便想起自己在大秦多年身居高位的许多年来，虽然交涉过无数诸国的王公大臣，见过不少的血脉诸侯，却很少见过能像他这般将优雅渗入到骨血中的人。
这位许多年前年旧韩顶级贵族的富贵王孙，如今成了儒家小圣贤庄的三当家，虽然经历了王孙到庶人的天地轮转，但却从未失去过高傲与优雅，似乎是那种生来就受上苍宠眷，早便注定了要名扬天下的人。
而迄今为止，在李斯所见过的人中，也就只有当年旧韩里那个天资聪颖为世不容的人，能够与他比肩相量了。
想到那个人，李斯的目光便暗了暗，缓缓将双手抚在膝上，稍一沉默之后才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对了，”他道，“我想向子房打听一个人。”
张良闻言点了点头，手上动作不停地道：“大人请讲。”
“这个人曾经是你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同门师弟。”李斯笑了笑。
张良手上的动作蓦然顿住，旋即极轻地笑了笑，略有些迟疑地道：“大人问的这个人是……”
“不错，就是韩非。”李斯笑道，“我听说你们是莫逆之交，互为知己。”
“……”
壶中水蓦地沸腾起来，将壶盖顶得叮咚直响。
张良沉默了好半晌，才蓦地笑了一声，在李斯明晰的目光里缓缓地开了口：
“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铁盆中的火炭添过两次后又熄灭，海外的飞鸟扑翅飞回檐下，壶中的茶水已然用尽，案上的书简又翻过去了几页。
张良洗完茶后开始正式泡茶，他将洗过之后散开的茶叶投入水中，那茶叶甫一入水便飞速旋转起来，淡绿色的汁液从叶上均匀地散开。他的手握着茶盏极轻极快地颤动着，待到茶快要泡好的时候，他十分恭敬地将茶盏递到李斯面前，笑道：“大人，请用茶。”
李斯微笑着点头，伸手接过茶盏。然而在他将茶盏完全捧到手中的瞬间，茶盏中淡绿色的茶水突然凝出一朵精致无比的茶花来。
这精细到了极致的手法将李斯震了震，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朵茶花，直到三个呼吸后那朵花散去，他才略有些可惜地品起茶来。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摩挲着书简轻笑着开口：“对了，即便已是许多年前的封尘往事了，但关于韩非，子房也应曾听过这样一个传说吧。”
“什么传说？”
张良用葛帕裹手将水壶从火盆上移下，用竹筒舀起沸水注到茶盏中，侧着头轻问道。
“这是当年咸阳内曾疯狂流传过一个传说。”
李斯轻垂下眼睑笑了笑，旋即温文地侧了侧头，道，“传说的内容神乎其神，讲的是韩非师弟似乎拥有这世间唯一一把有剑魂的剑，逆鳞。”
张良闻言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十分淡然地又为自己泡了一盏茶，才勾唇笑着回答：“逆鳞子房倒是见过，不过有无剑魂却是不知。”
李斯顿时疑惑地“哦？”了一声，又抿了一口茶道：“子房竟然不知？”
“当真不知。”
李斯见状便轻笑起来，摇了摇头道：“那还真是可惜了。我当年在咸阳倒是有幸见过那把剑，知道那剑上纹有饕餮之像，一看便知是颇为不凡的。”
张良闻言笑了笑，揶揄道：“这世上纹有饕餮之像的物品宝剑何其多，先时殷商时期所用祭天之物无一不以饕餮为纹，依大人这样的说法，那岂不都是有魂之物了？”
“……”
李斯噎了噎，笑道，“子房果然能言善辩。”
张良起手礼了一礼，谦逊道：“大人谬赞了。非是能言善辩，子房只不过是在叙说事实罢了。”
李斯轻却是摇了摇头，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不过剑魂之事虽属传说，但逆鳞剑却确实是极宝贵的剑。只可惜当年韩师弟在咸阳亡故之后，此剑也便就此消失了。”
张良闻言眸中迅速划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光亮，旋即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抬眸故作疑惑地道：“咦？竟然消失了？那可真可惜。”
李斯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是啊，真可惜。”
张良轻笑着侧身避过李斯若有所指的目光，伸手用竹筒盛来又一筒茶水为他填满，旋即眯着眼微微笑道：“啊，一盏尽了，子房为大人填茶。”
李斯见他避而不答，也不再问，抬眸望了望案上繁复冗杂的花纹，旋即淡然地笑了笑，自觉地换了个另一个话题道：“对了，斯最近有一个猜想，想请子房为我分析一下。”
张良抿了一口茶水，点头应了一声：“大人请讲。”
“这个猜想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也无不可。”
李斯略想了想，手指在小案上轻敲了敲，接着道，“子房你说，若是人死后有三魂七魄，那么这世间能不能有一种方法，可以重塑一副身体，让亡者复生？”
张良闻言蓦地瞪了瞪眼，手上轻不可见地抖了抖，下一瞬却忽地敛了所有动作，平静地笑了笑道：“哦？竟有这样的事？子房竟从未听闻。”
李斯却似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般，仍旧皱着眉带着疑惑探寻的语气继续询问道：“……让亡者复生，比如说是，当年惊才绝艳的，我的韩非师弟那样的亡者？”
！！
张良怔了怔，眸中蓦地翻起惊涛骇浪。
然而下一瞬他却迅速轻合眼睑掩下眼底情绪，竭力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片刻的停顿之后，待声音中听不出太大的惊诧意味了，他才缓缓地开口笑了一声，道：“大人说笑了。子房乃儒家弟子，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且不可乱了分寸。”
李斯闻言却依旧目光如炬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明晃晃的探视和怀疑。
好片刻之后，见他始终镇定自若一如往常，才笑着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啊，那倒确实，是斯唐突了。”
说着却是顿了顿，抿了一口茶后又接着道，“不过我听说，最近子房似乎经常出去小圣贤庄。儒家向来不参外事，但斯看子房似乎很忙的样子啊。”
“并未有很忙。不过是师叔房内摆设用的长剑剑鞘坏了，子房去铁匠铺订做了一把。且门内弟子众多，年纪尚小，时常带他们出去庄外游走一番，也不失为一门很好的学问。”
说话间张良依旧垂着眼帘，缓缓补充了一句，“如此而已。”
窗外海风吹来，潮湿的热气迷乱了人眼。波涛暗涌中李斯勾起唇笑了笑，好半晌才重复了一声：“哦，如此而已啊。”
张良眯着眼应了一声，旋即诚诚恳恳地点了点头，微笑着应道：
“大人明鉴，子房……不敢相瞒。”
作者有话说第13章 剑魂逆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