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之中》苏荏

2、宫门一入深如海

　　永乐二十年的秋天，是一个难得一遇的暖秋。明媚的暖阳和温煦的微风让百姓们渐渐淡忘了去年开春时皇城遭的难，也渐渐接受了曾经的北平已经代替南京，成为大明国新京师的事实。
　　这日又是个艳阳天，灿金的阳光照在紫禁城那崭新的红墙金瓦上，映得那一块块肃穆的琉璃瓦熠熠生辉，竟生出了一点儿欢欣的气氛。
　　晌午过后，一架马车从棋盘街上经过，往紫禁城的西边去了。路边的行人纷纷避退，在喧闹的集市上让出了一条不算窄的通道。
　　皇城根下的百姓们经过两年的历练，已经能十分熟练地应对这类场面，低眉顺眼地让完了路，就继续干自己的事儿，就算偶有小童探头去看，也很快就会被身边的大人拽回去。
　　一个摆布摊的小伙计一边忙乎着给客人扯布，一边问身边的人：“近些日子这种马车好似格外多？皇城里可是有什么大事？”
　　那男客人大约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奴才，一撇嘴抢着开了口：“这都没听说？这些日子，宫里不是在举行选淑吗？可是迁都后的第一次选淑，声势大着呢！”
　　那伙计一听笑道：“怨不得我瞧着这些个来往马车，又是纱帐又是随行丫鬟的，原来都载着未来的主子娘娘啊！多亏我忙得没工夫瞧，要是不小心窥到了真容，怕是要对皇家不敬了！”
　　一旁胭脂摊子上的伙计听了，嗤道：“什么主子娘娘，咱们万岁爷高寿，这次选淑定是给皇子皇孙们选的！真是没见识！”
　　卖布的伙计翻了个白眼：“好好好，不是主子娘娘，那也是皇亲国戚，行了吧？”
　　小伙计一边说着，一边稍稍探了探头，瞥了眼那辆已经驶远的马车——那里边，指不定装着什么样的美人儿呢！

　　那辆挂了杏色纱帐的单人马车自然并没有被百姓们的议论影响，仍有条不紊地向紫禁城的方向行驶着，两边的仆从和随行丫鬟都装扮得体、大气沉稳，可见车里的美人来头不小。
　　这时，车侧的纱帐忽然被轻轻地掀起了一角，角下露出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左右瞄了一圈儿见没人注意自己，又缓缓地掀得高了一点儿，露出小半张精致的脸孔，好奇地四下张望。
　　原来刚建成的棋盘街长这样……孙华玉整个身子贴在轿壁上，满目新奇。不记得听谁说过的，到明中叶才初具规模？现在这不已经欣欣向荣的了？！这繁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府井步行街呢，再不济也敌个动物园批发市场！
　　北边远远的，那是中华门吗？啊！不对不对，这时候应该还是大明门，啧啧，终于见到“活”的啦——国门啊！久仰久仰，那幅还没被岁月侵蚀的门联不就出自解大学士的手笔？……好吧，也看不出来怎么个好法……
　　渐渐地喧闹声弱了，孙华玉扭头一看，原来轿子已经离开了集市……呦，前面那不是中山公园吗？这时候还只有祭祀功能不能进去玩吧？曾经在里面跟各色鲜花合过影还发了朋友圈的孙华玉自豪感油然而生。
　　等下次回家，就跟福玉说自己去过社稷坛，她的反应一定很精彩……反正自己又没撒谎，她本来就“去过”社稷坛，只不过，是在几百年之后，没毛病！
　　这样想着，少女秀美的嘴角便不自觉地翘了一下……

　　眼看着再往前走就是一路红到底的城墙，没什么可瞧的了，孙华玉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正准备放了帘子揉揉自己拧了半天的腰，却猛地瞥到了一束目光——
　　一束来自皇城脚下一个衣着华贵、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的，青年男子的目光……
　　半秒时移，孙华玉十分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刚才仗着周围没了人，竟下意识地把纱帐越掀越高，更不想承认的是——此刻的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把半个头都探出了车外……
　　孙华玉低低地惊呼一声，随即狠狠地甩下了纱帐。

　　走在另一侧车外的丫鬟紫鹃吓了一跳，仰起头关切地问：
　　“小姐，可是撞到了？”
　　孙华玉急忙正襟危坐，轻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
　　“无事。”
　　紫鹃没再追问。孙华玉松了口气，心想这小丫头倒是担得起自己帮她改的这名字。
　　定了神之后，孙华玉又倚到窗前，轻轻地掀起纱帐的一角——
　　已经落在马车后面的那个男人（当然也有可能是男孩儿——以孙华玉的价值观来说），竟还没走开，正背着手，扭头目送着她的马车……
　　孙华玉再次恨恨地甩下了纱帐：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转眼玄武门已近在眼前，孙华玉在紫鹃的搀扶下下得车来，向已经等在宫门外的安公公见了礼。
　　“姑娘来得早，想必奔波累了，让小董子带您去东长房歇下，明儿个还要早起。”安公公领着孙华玉主仆入得宫门，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招至身边，慈祥地说。
　　孙华玉急忙道谢，从紫鹃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捧向安公公道：
　　“前儿听说公公与小女同乡，特寻了家乡的物什来给公公赏玩，并不值什么，只期公公聊以慰藉。”
　　安公公道着谢地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两个憨态可掬的芒砀山泥响，随即笑了：
　　“果真是家乡的念想，姑娘有心了。”
　　接着转身嘱咐身后的小董子：“这位孙姑娘是我的同乡，好生照应着！”
　　小董子急忙应下了。

　　孙华玉主仆在小董子的带领下，来到了玄武门东边的东长房。孙华玉对这里倒不陌生，几日之前，在经历选淑的层层选拔时，她们主仆就跟其他的待选淑女一同住在这东长房中。因着出身比较高，她不仅可以带自己的贴身丫鬟，还分到了一个单独的隔间，住得不可谓不舒适。
　　果然小董子又把她们引到了上次住过的隔间门口，紫鹃赏了几个碎银子给他，小董子千恩万谢地收下，便退了下去。
　　主仆两人走进了隔间。
　　紫鹃一边忙着收拾行李，一边给在桌旁坐下的孙华玉倒了杯茶：
　　“小姐，看来那个安公公是个识货的，我看他走的时候，眼睛都笑没了。”
　　孙华玉笑着点点头。那两尊泥响可是汉末的文物，她特意从自家老爹那儿求来讨好主管选淑一事的安公公的，就是听说他曾在古玩库当过差，料定会识货。果然这么偏门的古玩他也一眼认得出来，总算没白费一番心思。
　　紫鹃收拾完了，拿起一摞锦盒对孙华玉说：“小姐，那我这就送点心去了。”
　　五日前，堪比选秀比赛的繁复的选淑程序终于基本结束，孙华玉同另外十几个淑女通过了层层甄选进入了总决赛，就等面圣指婚了，然而陛下近日龙体欠安，连早朝都几日没上，面圣只能延后。孙华玉和两个同样来自京师的淑女获准回家候旨——鉴于那两个淑女的出身，孙华玉不问也知道这是自家官居三品的老爹疏通的结果。剩下大多数从南方来的淑女自然无家可回，于是孙华玉特意嘱咐紫鹃备了些京师的点心带给他们，将来或都是妯娌亲眷，笼络一下人心罢了。
　　孙华玉嘱咐：“礼数到了即可，莫要多言。”
　　紫鹃应道：“小姐放心。”

　　待紫鹃一踏出门去，孙华玉一刻都没停，火速站起身，扑到一旁的软榻上摆了个“葛优瘫”。
　　那些个红木椅子坐得屁股疼死了，古代人真是喜欢自虐，还靠都不让靠一下的……说话也累死了，咬文嚼字不说，还都端着架子，要不是自己有点儿底子，恐怕早就露馅儿了……
　　孙华玉揉着屁股，翻了个身望天。在这个苹果还没成为商标的时代，无聊的时候竟然只能望天，这基本可以算作穿越以来，作为手机依赖症晚期患者的孙华玉最不能适应的一件事了。
　　比如现在，孙华玉就无比怀念手指划过屏幕的触感……唉，哪怕是台山寨机也好啊……

　　紫鹃很快回来了，她进门的时候，自家小姐“仍然”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只是不知为何头上的发簪歪了，于是她十分自然地走过去帮小姐整理。
　　“奴婢去送东西的时候，有几位留都（注：南京）的淑女聚在一起，说是有人听说，咱们上次在宫后苑甄选时，皇后娘娘特意叫了几位适龄的皇子皇孙在广运门里相看呢，怕是早就有了定论了。”
　　孙华玉听了眼前一亮：“皇子皇孙？那皇太孙殿下呢？也去了吗？”
　　紫鹃摇了摇头：“这个倒没听说，但皇太孙殿下正值壮年，想必也是要继续开枝散叶的。”小姐似乎对皇太孙殿下格外在意，紫鹃小心宽慰道。
　　孙华玉没搭腔。她并不是历史科班出身的，但在他们那个时代，写明朝野史的书、讲明朝宫廷的古装剧很红，她恰好知道现在还是皇太孙的朱瞻基童鞋有个非常宠爱的妃子，为她破了好多老例的……那个姑娘，名讳自然是已不可考了，姓氏却因为后来当了太后而流传了下来——她姓孙。
　　虽然历史不算太精通，但孙华玉总算记得朱瞻基二十多岁就登基了，那位孙贵妃可是从东宫里带出去的，而现在她还没出现……那么，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一批淑女里选出来的吧！
　　“对了，另外那位孙姓的姑娘，”紫鹃想起小姐颇为关切的那个来自留都的孙姑娘，“似并未在面圣之列，奴婢走遍了东长房，也没见到她。”
　　淘汰了？！孙华玉眼睛一转——要知道那个孙姑娘可是除了自己之外，这次选淑中唯一一个姓孙的！之前她跟自己一样一关关顺利通过，搞得自己简直要把她当做假想敌了……不过，既然已经淘汰了……
　　孙华玉抬起头，深情地望向窗外的天空——老天爷，你果然是派我来创造一个轰轰烈烈甜到伤牙狂撒狗粮的爱情故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