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姜以纾

3、03

　　仙桐把手机递给舒淇，“我看到他朋友圈更新了一条状态，是刚刚他旁边那个男生，举着‘舅舅我错了’的牌子，站在阳台呢。”
　　舒淇看了眼，笑了，对仲尼说：“你这导师还挺恶趣味的，会玩儿。”

　　仲尼把手机拿过来，锁屏递给仙桐，“怎么那么八卦呢，能不能学学我。”
　　舒淇看他一眼，“你们男的凑在一块聊政治、吹牛逼的时候，我说过你吗？假装自己站在权利的中心具备掌控一切的能耐，还以为自己是个二五八万呢。”
　　仲尼偏头看仙桐一眼，“桐桐可别学你表嫂，她这种嘴不饶人的没魅力。”

　　舒淇开始就‘魅力’这个话题跟仲尼展开输了跳楼的争论。
　　仙桐座位的窗户开着，她靠外一些，看着天空，发呆。

　　她给蔺凡把钱转过去了，蔺凡没收。
　　医院看到蔺凡，他朝她看了一眼，舒淇没看见，她当时目朝前方，别人看来也没看见。
　　事实上，她看见了，蔺凡看了她一眼。

　　他眼睛是灰蒙蒙的颜色，跟中国人普遍的棕色眼球有些出入，却让他显得高贵。
　　睫毛挺长，只一眼就让她衍生出在他睫毛上荡秋千的遐想。

　　可真好看。

　　仙桐从小跟慧心师父住在一起，在镇上的小学、中学上学，高一那年，镇上拆迁，慧心的两间平房，政府给了她一百万，两套房，她从招摇撞骗的老处女，摇身一变成暴发户，却还是坚持驱邪捉鬼的行当。有活儿就上门，挣个三头五十，没活儿就在小区门口摆摊儿给人算命。
　　后来仙桐去了东北上学，彼时慧心师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也就没上完，办了休学。

　　捱了半年，慧心师父到底没挺住，去了。

　　她临死前最后一个心愿，就是仙桐回到她亲人身边，有人重新接替她的位置，照顾她。
　　其实仙桐一个人满没有问题，虽然在慧心保护下，没见过什么丑恶，有些天真、单纯，但总不会好赖不分、任人欺负，可既然是慧心师父的意思，她自然是没有不听的道理。

　　关于慧心的部分内容，仙桐没跟仲尼说，她觉得，慧心跟仲尼没有关系，那她在慧心照顾下生活的几年，也不必要和盘托出吧。
　　两个独立的人生，生前没有交集，死后也天涯两端，挺好的。

　　仙桐搔搔鼻尖，清空大脑的消息漫游，重新把耳朵交给眼前一对情侣。
　　他们好配，连吵架的样子都好配。

　　真好。

　　回到舒淇的出租屋，俩人把仙桐哄去睡觉了，之后在客厅，有话要说。
　　舒淇先摆出自己的态度，“老实说，一开始无缘无故被强塞进我们生活里一个拖油瓶，我不乐意，可在以为她或许被摘掉了器官之后，我的同情心就被揪起来了。”

　　仲尼跟她一个心情，“其实，有个妹妹，也挺不错的吧。”
　　舒淇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仙桐接连没了养母、生母，除了他这个表哥，还有什么？

　　仲尼又说：“让她先在你这儿住着，等我看看我们所里公寓还有没有空余套间。”
　　舒淇想起一事儿，“她才十八，得上学吧。”

　　仲尼说：“明天我问问我导师，仙桐这个情况要考个什么，学个什么。”
　　“那成，就先这样吧。”舒淇点头，“你晚上就别回去了，上书房凑活一宿。”

　　于是仲尼一家奔波的一天，终于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蔺凡也回到家，他外甥祁阳租的房子，跟舒淇一个小区。

　　祁阳委屈，可蔺凡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
　　蔺凡把车钥匙放玄关鞋柜上，解开衬衫袖扣，走下中央区。

　　祁阳咽下一口唾沫，“老舅，你就说句话嘛。”
　　蔺凡不着急，还有闲心打开电视，播到法治频道。

　　祁阳心慌慌，走过去，跟小猫儿一样伸着两只手，可怜兮兮得，“老舅这个态度我很慌啊。”
　　蔺凡不理人，看完一个案件，才开口，“你妈给我打电话了。”

　　祁阳面色铁青，“然后呢？你咋说的。”
　　蔺凡：“实话实说。”

　　祁阳差点哭出来，抱着蔺凡一条胳膊撒娇，“你是嫌你大外甥活时间太长了吗？”
　　蔺凡：“二十岁了，也不短了。”

　　祁阳：“……”

　　他泄了气，往阳台的榻上一躺，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我不就看马上放假，在宿舍吃个火锅嘛？谁知道憋了电，还把我胳膊烫了个泡呢。”
　　蔺凡：“宿舍守则明文规定，禁止使用电饭锅、电磁炉，你一而再，再而三。”

　　祁阳解释，“我真的，真的计算好了的，谁知道怎么就憋了。”
　　蔺凡：“你作为物理系学生没听过功率因数这个词？”
　　祁阳理所当然，“功率因数是什么？跟因数是什么关系？”

　　蔺凡：“电器中的元器件，除电阻以外，还有电容和电感。”
　　祁阳最烦蔺凡给他上课，头都疼了。
　　蔺凡丝毫不觉，就他为什么不能在宿舍用电磁炉展开细针密缕地科普。

　　祁阳开始头疼了，特别疼。

　　蔺凡最后总结，“让你好好听讲，都听到狗肚子里了。”
　　祁阳在调起蔺凡对讲课更大的兴趣之前，打断了他，“那什么，老舅，我胳膊还疼呢。”
　　蔺凡才从他擅长的领域抽身出来，看一眼他缠着绷带的胳膊，“赖谁？”

　　祁阳眉头蹙得高，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怂，“赖我。”
　　蔺凡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多少句批评都被他那满胳膊泡给抵消了。

　　祁阳他妈是蔺凡姐姐，离婚了，在祁阳小时候离得，当时他被判给他爸了，结果没两年，他爸贩、吸毒入狱了，十年刑期，却在监狱第四年就意外死亡了。
　　彼时他妈在国外，走时候也比较绝情，没撂下联系方式，是以祁阳就过了七八年孤苦日子。

　　要说为什么蔺凡这个亲舅舅在国内，都没有照顾他一下呢？还是要归根到蔺凡六亲不认的性格，他不打听，也就以为这外甥过的不错呢，哪想过竟然是这么个日子。
　　不过，对于蔺凡来说，即使后来知道，他也不觉得他的关心来得迟了。

　　祁阳倒是不怪他，有句话怎么说的，人生在世，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帮助，从来不是理所应当，谁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对谁好，帮是情分，不是责任。
　　好在后边的几年，蔺凡承担起祁阳的衣食住行，让他过的还算不错。

　　蔺凡很疼祁阳，可也很严格，对于他翘课、捣蛋从不姑息，他妈不是。
　　碍于自己当年一走了之给儿子童年造成了这么大阴影，他妈对他是言听计从，哪怕他打架斗殴闹到医院、派出所，也绝不说他一个‘不’字。
　　可不能看着孩子废了啊，于是他妈想了个辙，有事就打给蔺凡，让他管。

　　蔺凡平日除了在研究所教课、研究，也没别的事，就这么管下来了。
　　一管，就是六年，管到他二十岁了，上大学了。

　　祁阳大学在北三环，他事儿多，不想住学校，蔺凡就跟附近租了套房给他。
　　学区房都是老房，破，旧，可依然老贵，主要贵在了‘学区’两个字，蔺凡倒不心疼，作为有资本力量加持的科学家，钱还是有的。
　　他本来十天半个月也不过来一趟，可最近祁阳实在不听话，他也就来得频了。

　　“既然放假了，就好好待着，再让我发现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生活费减半。”蔺凡说。
　　这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他真的会，他做这种事得心应手。

　　祁阳肩膀一垮，心态崩了，晚上失眠了。
　　前边11号楼三单元602的仙桐，也失眠了。

　　她打开微信，滑一圈列表，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没一个可以跟她聊天的，直到指尖停在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上。蔺凡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小黑猫。
　　小黑猫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条状态，是一张图，图上有个小黄鸡，正在吃米。

　　好想吃烧鸡，上一次吃还是半年前。
　　半年前喜欢的歌手出道了。
　　后来跑去演戏了。
　　演了一个物理都没及格过的物理老师。
　　蔺凡是物理老师呢。
　　三十六块四我还给他了吧？
　　西瓜好贵，她到现在都还没吃上。
　　真！的！好！气！哦！

　　她也发了一条状态——

　　‘西瓜要三十六块四，好贵！等我毕业，我就去卖西瓜，今天吃麒麟瓜，明天吃早春红玉，后天吃黑美人，大后天吃特小凤，然后我就找到人生的真谛了。’

　　然后蔺凡就把她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