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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昔日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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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由林喜陪着回到了云起院。这是萧术循着钟离的心意特意辟出的一处院落,没有以宫起名。
云起院位于皇宫西侧,离医官院不远,却远离主殿,格局不大,但格外清静。
先帝去世,萧术即位,宫里原先的人也得到了安置。几位公主或已远嫁,或早已在外建府,而其他的皇子,也都在京外各有封地。萧术至今尚未纳妃,所以偌大的皇宫还多有闲置。钟离因此得以挑选出自己喜欢的住所。
本来萧术为钟离安排了几个伺候她的宫人和保护她的守卫,但钟离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所以便拒绝了兄长的好意。
萧术好不容易才寻回这个唯一的妹妹,自然遵从钟离的意见,但又不放心她一人,所以只撤去了贴身伺候她的宫人,留下了几个听从钟离差遣的内侍以及在院外守护的心腹。
钟离平日里基本不需要内侍,便打发他们不必随时候着,因此此刻回到云起院时,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她这几天实在累了,一进到屋内便先趴在桌边闭目坐了半晌。眼前陷入了黑暗,脑海便格外清明。此刻只有她一人,周围一片静寂。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放纵自己的思绪。
许是由于数天前见到的那两个诺兹人,再加上晚饭时同兄长聊天时提到的话题,不可避免的,钟离忽的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寒冬。
彼时的钟离还只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生活在爷爷的庇护下的小姑娘,开朗活泼,天真无邪。
——
诺兹军队侵入天裕之时,年幼的钟离尚不曾知晓何为愁滋味。
爷爷林桓之平生都以救济苍生为己任,国难当头,他更是不忍袖手旁观。他是个医者,身体年迈无法上前线,却能在后方救死扶伤。
于是,小钟离便跟在爷爷身后,行走在战争波及的地方,开始了她这一生的行医之路。
初至战区,那里的情况比钟离想象中的情形更加残酷。
空荡荡的房屋,血糊糊的尸体,遍地狼藉,满目疮痍。战火刚停息不久,尸体和血迹尚未完全被积雪覆盖,一切痕迹都显得那么清晰,正在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钟离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场景,年幼的心中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悲痛与恐慌。平生第一次,她对战争,甚至政.治,有了最初的认识。
她看着周围的一切,脸都白了,心里开始痛恨战争,痛恨诺兹入侵者,痛恨连子民都保护不了的无能的朝廷。
然而她人小力弱,当时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帮着爷爷一起查找搜救尚未遇难的同胞。
官兵、老人、妇女、儿童……各种人的尸体都有。
钟离跟着爷爷搜寻了整整一天,心情从最初的恐惧转为怜悯,然后又转为悲痛……到了最后,只剩下麻木。所有的情绪在那个时刻,在那个环境中,全都毫无用处。她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再多言,只低头做事。
一天下来,钟离跟爷爷的辛苦没有白费,虽然存活下来的人不多,但他们真的救治了几个身受重伤的百姓,并且将他们妥善安置。
就这样,一连几天,钟离都跟爷爷一起忙碌着。他们沿着诺兹入侵的路线一路走一路治,随身携带的干粮和药材已寥寥无几。钟离的心情越来越急,内心的愤恨越来越烈。
剧烈波动的情绪让她忽视了爷爷,以至于后来每每想起那天的事情,她都感觉追悔莫及。
那天他们到了一个新的城镇,诺兹军队可能刚刚离开,地上还燃着几缕硝烟。钟离急切地去搜寻幸存者,却听到爷爷叫她的声音。
钟离问讯望去,便见爷爷正靠墙而坐,一手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她惊慌失措,连忙上前去查看爷爷的情况。
接连几天的奔波与劳累致使老人胸痹发作。随身携带的药物已经用完,而胸痹发起病来又急又险,绕是她与爷爷本身就是医者,在那种情况下也都束手无策。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老人便撒手人世。
对于老人的突然离世,钟离悲痛欲绝。数天来的经历本就使得她的心灵受到了折磨,又经过这一打击,她再也忍不住而发出一声悲呼:“不——”
那一日,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少女悲痛的吼声响彻云霄,惊到了林间栖息的鸦雀,震落了枝头堆积的白雪。
在那个冬天,钟离见证了无情的战争,经历了亲人的离别,她终成了孤身一人。
——
“爷爷……”钟离趴在桌边,口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呢喃。
原来她不知从何时起便入了梦。当年的那些画面不断的出现在她方才的梦境中,一帧帧,一幕幕,历历在目。
蓦地从梦中惊醒,钟离这才发现衣袖已被泪水浸湿,再摸一把脸,果然,湿润一片。
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她这才发觉胳膊都被压麻了,仿佛有无数蚂蚁在细细密密地啃噬着。
已经好久没有回想起那时的画面了,适才在梦中,她仿佛又一次经历了那番场景。
还如那时一般痛心。
又想起爷爷,泪水便再次溢满了眼眶,钟离赶紧闭上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不能哭!阿离,你不能哭!”她低低地提醒自己,语声轻颤。
默默地缓了好一阵子,她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之后,她忽然感到一阵冷意。
内侍们在钟离回来之前已经在屋子里放了炭火盆,但刚刚睡醒的她还是不由拢了拢衣服。
屋内有炭火盆尚且感到寒冷,那么在那个战火纷飞流离失所的寒冬,她又是如何扛过来的呢?不由自主的,钟离的思绪又回到了六年前。
——
爷爷的突然离世给钟离造成了巨大打击。完全陌生的地方,寒冷的天气,危险的战场,任何一项都令孤身一人的钟离心生不安。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不一会儿便在地上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钟离在大雪中守着爷爷已无声息,变得冰冷僵硬的身体,始终不愿接受爷爷已经离她而去的事实。
寒风裹挟着雪花拍打过来,钟离的脸上变得红肿皲裂,但她却浑然不觉,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爷爷身边,无声垂泪。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的拐角处的异样情形让钟离瞬间回神并提高了警惕。她第一时间望向那个地方,只见一个身着异族服饰,周身褴褛的瘦小男孩儿正目光凶狠的看着她。
那个男孩儿看起来同她一般大,但眉目显然比天裕人要深刻的多。虽然他满脸血污,但钟离还是分辨出,他是个诺兹人。
这个认知令钟离更加警惕,即便他同她一样,只是个孩子。
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让钟离对诺兹人深恶痛绝,而这时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诺兹孩子丝毫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那么多百姓在他们手下失了姓名,爷爷也因为他们而永远离开她。所以那一刻,她恨不得上前去手刃了他。
可是爷爷只教过她救人,不让她伤害别人。所以她到底该怎么办?
爷爷离开了,只有她一人,没有人教她接下去该做什么。
钟离陷入了迷茫。面对敌人,惊慌之下,她的眼眶中又溢满了泪水。
她警惕地盯着那个男孩儿的一举一动,却发现他并未有伤害她的打算。但这个认识并没有让钟离放松警惕。她又盯了一会儿,才觉出他的异样。
他似乎受了重伤。
对于那一刻的钟离而言,他是个伤者,而她,是个医者。但同时,从家国层面来说,他们两个又分别处于对立面。
医者救人,本是职责和道义所在。可是在当时那个情形下,钟离真的不知该如何选择。
若选择救他,她便对不起爷爷和那么多死去的百姓。可若选择不救,她又对不起自己的医者身份和爷爷这十几年来的教导。
依然是平生第一次,钟离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那个男孩儿的情况愈加凶险,钟离本不想出手,可是她又于心不忍。
不等她做出决定,远处又传来一阵动静。
钟离心思瞬间回神,提高了警惕,凝神听着,像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她听不懂的话语声。
下一秒,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用力扯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拉进旁边的空房子里。
正是那个诺兹小孩儿拉着她进了屋子。
钟离惊呼出声,却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引来更多敌人,只用力甩开那小孩儿的手,推开他就想往外跑。
但那小孩却力气奇大,反应迅速,立刻将她拽回来,一把将她按在房子角落不起眼处,拉过旁边的桌椅堆在她身前。
钟离忽然反应过来,他似乎是要将她藏起来。
外面的声音逐渐逼近,心里又惊又怕,她不敢再出声或是挣扎。
她双手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却忽然看到那个诺兹小孩出去到了门口,靠着门倒了下来。
很快,纷乱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前。
钟离听到粗犷的声音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而诺兹小孩又声音虚弱地回答了什么,片刻后,纷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渐渐远去。
终于,周围又回归了静谧。
钟离的心跳逐渐平复,她试探着往门口的方向看去,那个诺兹小孩的脚还在那里,却毫无动静。
确定周围已无其他动静,她轻轻推开身边的杂物出去,看到诺兹小孩靠在门框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他看起来伤得很重。
街道上依然空空荡荡,地面上混杂着积雪,泥污和血迹,仿佛刚才无人来过。
好一番心理斗争之后,钟离终于做出了选择。
爷爷说过,见死不救,无异于害人性命。更何况,他刚刚帮她躲过了一劫。
于是,她选择救他。
她将他拖回屋内,检查了他的伤势,然后将剩余的为数不多的伤药全都用在他身上,又为他包扎伤口。
她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她给不了他好脸色,也给不了他更多的帮助。留下他的性命,不出手害他,便是她此时唯一做得到的事情。
那个寒冷的冬夜,钟离孤身一人,哦不,还有一个敌人,瑟缩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熬过了一晚。
那一晚所遭受的严寒与内心的煎熬,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同样的,她永远也不想再次记起。
——
寒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钟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同时,她的思绪也回来了。
拢紧了衣服,钟离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严,又走到炭火盆旁拿火钳拨了拨里面烧红的木炭。
视线扫过墙边的柜子,她拨炭火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片刻的犹豫之后,她放下火钳走到那边,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面装的是她进宫之前身边留下的物事。
她轻轻地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来一条狼牙链。
那枚狼牙约摸半寸长,原本锋利的牙尖已被磨圆。
钟离轻轻摩挲着那枚狼牙,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是何感受。
闭了闭眼,轻叹一声,她还是把狼牙链重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