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离》洛昭离

21、相背行

　　这日难得出了太阳，但地面的积雪却没化多少。

　　阿离找了许久才山前找了一处合适的地方。爷爷好暖喜静，阿离便依着家里房屋的朝向为他找了这块坐北朝南又远离人家的空地。

　　天气实在太冷，地面上了冻，阿离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用锄头刨出个坑来。无奈之下，她只得先作罢，看来还得想个办法将地面解冻。

　　眼见天色已至正午，又想起还有个伤员在等着她，阿离便拿起东西往回走。

　　还没走到地方，离得老远她就瞧见图蒙房前台阶上一动也不动的。见他这样，阿离的火气就又上来了，她边走边碎碎念叨着：“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说好好躺着……不，是趴着好好休养，非得逞能起来，起来就起来吧，你好歹坐到太阳底下啊！净会给我添麻烦！”

　　“喂！”阿离出声喊他。

　　图蒙脸色阴沉地坐在台阶上，没来由的，他心里有点慌。自六年前母亲离世以后，再没有人关心他，直到他遇到阿离。那个女孩儿虽然总是对他凶巴巴的，但不可否认，她是继母亲之后唯一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

　　可是现在，她不见了。

　　她会不告而别吗？图蒙问自己。

　　不会的。他自我安慰道。

　　就在他一直思考她究竟会去哪里，又是否会回来时，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天籁般的声音。

　　没来得及思考，他立刻转头看过去。

　　是她！她没走！

　　他眼中的阴郁一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快要溢出来的欣喜。

　　女孩儿着一身素衣，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看向他，只有他知道那一刻的自己有多高兴。

　　“喂！”阿离见他半天没反应便又叫了他一声。

　　图蒙这才站起来。

　　阿离没好气地说：“你还要不要你的身体了！不好好养伤跑出来干嘛？赶紧回去趴着！”她说着还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回屋去。

　　图蒙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手势，还呆呆的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看着阿离。

　　“……”阿离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暗叹口气，便上前抓住他的手往屋里走。

　　剩下的药不多了，外敷药勉强能再用一次，内服的药也只剩一副。阿离心里有些着急，他伤势太重，仅凭这些药是远远不够的。这地方附近的人早都走光了，现在上哪儿去找药？

　　要是回家取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整天。阿离心里有些犹豫，倒不是说不可以，只是爷爷还没下葬，她得先把这件事做完。

　　不过她倒是忽然想起来，按照诺兹的行军路线，他们经过村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提起这个，也不知那里的百姓现在如何了。

　　图蒙被阿离拉着重新趴回床上，然后视线就没离开过她。他自然看到了她皱着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

　　她遇到什么问题了？

　　阿离烧火将药煎上，然后来到图蒙跟前。她蹲下来与他的视线平齐，看着他的眼睛，难得没有生气，而是心平气和地对他道：“你也看到了，现在药已经用完了，接下来我也帮不到你。等晚上我再给你换一次药，明天你就慢慢走着去找你的同伴吧，至于他们往哪个方向去，我想你应该清楚。”

　　尽管知道他听不懂，阿离还是接着说：“我救了你，已经够对不起爷爷和天裕百姓了，所以接下来不能再帮你了。你以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反正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们就此别过罢！”

　　图蒙不知道阿离说的是什么，但看到她认真的样子，他心里忽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他的话她听不懂，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静静的看着阿离，眼神显得格外热切，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些许哀求。

　　然而阿离并没有看懂他眼神的含义，知道他听不明白，她便找来一根木炭把她想说的话在地上画出来。最终，连比划带画画，阿离终于向图蒙清楚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明白了她的意思，图蒙很不开心，他不想这么快就与她分开，但别的也没有办法，他有自己的目标要实现，而她，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单单依他们两个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

　　想通了这些之后，图蒙缓缓地朝阿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她的话。

　　这件事情得到解决，阿离这才长舒口气。

　　随便填了两口东西，又看着图蒙把药喝完，阿离又拿着锄头、铁锹还有火折子出门了。图蒙看她拿了这些东西，又想起昨日初见她时她身边的那个老人，他心里大致明白她要去干嘛了。

　　但是，凭她一个人，能将老人安葬了吗？想到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悄悄跟在阿离后面。

　　幸好阿离找的空地就在山前。她扫开一片地面上的积雪，又去山上找了些枯枝和干草来点火。一番折腾后，这块地面的土质总算解了冻，阿离这才开始刨土挖坑。

　　图蒙悄悄在不远处看着阿离笨拙又吃力的动作，忽然就湿了眼眶。她一个人用小小的肩膀扛起这一切，用瘦弱的身躯做着本来不该她做的事情，承受着本不该她承受的事情。刚刚失去亲人，她的心里得有多难过！她的内心又得有多坚强才能独自做到如此。

　　他不由想起了六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不过八岁，也是像阿离这样，一个人将母亲带到长生天去，一个人承担起生活的一切。

　　不忍心看到阿离如此辛苦，他忍痛快步走到阿离身边，拿起地上的铁锹帮阿离挖土。

　　阿离被冷不丁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图蒙后她一下子就急了，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铁锹，大声冲他吼道：“你干嘛呀！你知道你伤的多重吗？没有药了，你还活不活了！”

　　她说完就把他拉到一边去。

　　图蒙看到阿离红红的眼眶，嘴唇轻动想要说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想要去拿阿离手中的铁锹，却被阿离后退一步躲开。

　　本来安葬爷爷就已经很令人伤心了，他现在又出现在这里，阿离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将铁锹重重地扔在地上，一手指向来时的路，哭着冲图蒙喊道：“你滚开！爷爷就是因为你们才去世的，他才不愿意见到你，你现在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的。我不需要你帮忙，你给我滚！”

　　图蒙没有动，他眉眼低垂，看着地面，任由阿离冲他发火。

　　阿离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忍不住蹲下来抱住膝头失声大哭，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不会那么难受。

　　图蒙垂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又很快松开。他终于迈动脚步，在阿离身边蹲下来，抬手轻拍她的肩膀。

　　阿离猛地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埋头哭泣。

　　后背的伤口开裂出血，但图蒙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依然陪在阿离身旁。

　　阿离没有再推开他。她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一个人过，她是真的害怕无助……想要有人能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阿离才止住了哭声。她知道图蒙一直在她身边，本想推开他，但又顾及到他的伤。不用想也知道，经过这一折腾，他的伤口肯定裂了，晚上回去有得忙了。

　　阿离整理好情绪，站起来接着干活，腿都蹲麻了也不在乎。

　　图蒙不敢再惹她生气，这下也不再乱动，只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待着。

　　忙活了一个下午，直到暮色降临，阿离才挖出个勉强可容下一人的土坑。担心土质晚上再上冻不好打理，阿离将坑挖好就回去找了一块木板系上绳子将爷爷的尸体拖了过来。

　　图蒙一直想要帮忙，但阿离的目光一扫过来他就不敢乱动了。

　　爷爷入土的那一刻，阿离又是一阵痛哭。这下她是真的没有爷爷了。

　　待所有的事情都忙活完，天早已经黑透。阿离与图蒙一前一后走着，一路上图蒙都能听到阿离的低泣声。

　　这个晚上阿离都格外沉默，她静静地生火煎药，静静地为图蒙换药，做完这一切，她又静静地趴在桌边睡觉。

　　图蒙也没有出声，只默默地心疼她，不再惹她生气。他想他应该能理解她的心情。

　　窗外寒风又起，窗户纸沙沙作响，屋内却是寂静一片。

　　这一晚，两人各怀心事，迟迟没有入眠。

　　——

　　天亮了，意味着分别的时刻到了。

　　阿离将煎好的最后一碗药递给图蒙，图蒙将碗接过，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之后两人又将最后一点干粮分食完毕，阿离垂下眼眸，轻声说：“就此别过吧！以后各走各路，再不相见。”她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

　　图蒙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钝钝的疼。他慌忙伸出手紧紧拉住阿离的手，抬头看向她，灰绿色的眸子里满是不舍。

　　阿离转头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干嘛。

　　图蒙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弯刀，将刀把上系着的那颗狼牙解下来，放进阿离的手心，又轻轻地将她的手掌合拢，然后才缓缓移开握着她手腕的手。

　　阿离看着自己手心里躺着的东西，一时没有回过神。她又看向图蒙，神情略有些呆愣。

　　这是什么意思？

　　图蒙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眼阿离，便拿起弯刀起身往门外走。

　　“喂！”阿离连忙叫他，等他回过头来，她将那枚狼牙用力抛给他：“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图蒙身形顿了顿，捡起脚下的狼牙，抬头沉沉的看向她。

　　她正绷着一张脸，眼神中依然有敌意。

　　图蒙凝视了她良久，终于转头向前。

　　——

　　相处的时间虽短暂，但这两个孩子的心里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门外寒风又起。殊途之人终究要相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