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白夜》_空游

2、第一章

　　“……通过几年来研究人员的共同努力，我们终于在与人类相近程度最高的哺乳类灵长动物身上取得了重大进展。这次研究成果是我们的一小步，却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大步。”

　　正在说话的这位是研究所所长哈里·布兰登博士，脑顶光亮连硕果仅存的几撮头发也是雪白，年逾七十仍奋斗在科研第一线，生命中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科学研究，但是研究所其他人都相信如果有必要，布兰登博士可以省略掉前两样。这位令人尊敬的老先生一生贡献无数，却唯独不太爱跟人打交道，直到晚年才想起来收个关门弟子继承衣钵，被他选上的这个人就是秦洲。

　　秦洲顺着导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落在铁笼里那只黑猩猩身上，黑猩猩像是完全不在意围观者灼灼的目光似的，悠然自得的在黑板上演算一道高数题——这只动物的智商已经相当于一个成年人，力气还大的惊人，秦洲曾亲眼见证过它有一次徒手举起布兰登博士那副两百斤重的轮椅，好在脾气还算温和。不过为了防止意外，秦洲还是参与了在特制的铁笼子外面布置虬结的电网的工作。

　　他盯着猩猩的动作，倒是觉得这只高智商的动物并没有他们认为的那么开心——或许它更喜欢在猩猩群里吃着香蕉繁衍后代，而不是住在狭小的铁笼里列那些该死的能从黑板这头写到那头的算式。

　　布兰登博士还在继续他的话：“在实验获得成功后，我曾经思考过，是该就此止步不前，还是继续艰难求索？很显然，研究再往前走下去，就将涉足无人探索过的领域，一个失误就有可能踏入万丈深渊。
　　“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我在黑夜里听到先驱达尔文先生的声音：‘走下去！’如此铿锵有力，义不容辞，给了我坚持的信心和希望。从那之后，我就确定了下一个研究课题：将基因进化和改造的目标放到人类本身上来。
　　“一直以来，安联会都对将科学研究扩展到人体避而不谈，讳莫如深，但当一项技术水平发展到某种程度，这个问题就是不可避免的，忽视只会阻碍人类社会的进步。
　　“一个众所周知、甚至困扰着在座各位的问题，生活在当代社会的人类，科技和医疗已经解决了我们的大部分需要，但我们的肢体都或多或少的出现了退化，肌肉萎缩，脂肪堆积，辐射影响下一些幼体甚至在母体内就产生了畸变……”

　　秦洲听到这里，有些惭愧的偷偷捏了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赘肉。

　　“基因改造就是将健康有力的肢体重新还给人类，血液和肌肉组织的迅速代谢将使大部分肢体损伤不再能轻易夺走生命，提高大脑开发使用率也不再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神话传说中的伊甸园会降临人间。我将其命名为‘白夜计划’，意旨这一盏灯使得黑夜也能亮如白昼，走在其中的人们不再踽踽独行。”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姑娘忍不住热切地鼓起掌来，秦洲见过她——伊文丝·莱切尔——研究所的一个实习生，据说这小姑娘就是因为听说布兰登博士在这里工作才不远万里从欧洲大陆飞过来的。他还记得老博士选择他成为自己学生的那一天这女孩投来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当然，恨的成分要多一些。

　　秦洲想自己这么一个玉树立风英俊潇洒的大好青年怎么就比不过个坐轮椅的老头儿呢，八成是粉丝滤镜太厚了。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防止研究误入歧途，才能使安联会正视人体研究——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并且在实验中，虽然我们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的安全系数，但这还不够，剩下的百分之十仍然是需要攻克的难题。我们的目标是百分百安全。”

　　“至于志愿，我，哈里·布兰登，愿意用这风烛残年的身躯为科学事业作出最后的贡献。”老所长说着，竟颤颤巍巍的坚持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环视全场，最后落在遥远的地方，“请记住，如果成功，这将在人类进化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研究人员纷纷起立，四周响起了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布兰登博士说话声音不大，却藏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秦洲觉得他的导师没有从文学系毕业而选择了遗传学简直是天妒英才，他可以说毫不怀疑老先生能够说服安联会的理事代表们。

　　安联会，全称全球安全与发展联合理事会。
　　自从四十年代人类经历了那一场混乱的状似世界末日的小行星撞击地球的危机以来，各国之间的国/界被消除，取而代之的是全球安全与发展联合会，声称将对全人类的生命安全和未来稳定发展负责，并在原先七大洲的基础上建立起七个区域政/府。
　　从那之后，一直以来战/火不断的世界竟真的安定下来，相安无事的仿佛几十亿颗心脏在同一个躯体中跳动一般，至今已经有近三十年了。

　　“我反对。”
　　这个平静的声音在还未完全平息的掌声中响起，突兀的如同一只站在雁群中的红鹤。

　　秦洲忍不住回首去张望这个不和谐的声音究竟源自哪里，穿过那些同样好奇的扭头的同僚，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

　　——拜格诺博士。

　　这也是为研究所的前辈了，当时秦洲的面试官之一。拜格诺博士灰色的眼睛盯着老所长，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白夜计划’。”
　　不管是谁，在提出宏伟蓝图时听到不和谐的声音都会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一样生厌。但布兰登博士已经见惯了这种场合，完全不在意提出的异议：“啊……卡尔。你有什么想法吗？”

　　拜格诺：“人类社会的现状是自然发展的结果，人为制造伊甸园将打破固有的平衡，逆流而行则会走向无法预测的结果。人类的未来不能全赌在这个虚无缥缈的计划上。”

　　哈里·布兰登：“卡尔，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甚至失去了面对风险的勇气。上个世纪的战火烧遍了全世界，哀鸿遍野，满目凄惶，这也是自然发展的结果，最终还是要有英雄站出来结束这一切。我们难得能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为何不能思索如何引导人类的未来走向，避免误入歧途？”

　　拜格诺：“即使你能自负的称自己为英雄，也不能用全人类当做你孤注一掷的赌注。安联会一直以来拒绝将人体实验划入合法范畴不是没有理由的，‘防止研究误入歧途’？执行起来可没有说的那么轻松。在座的各位还记得历史上几次著名的人/体/实/验是怎样无疾而终的吧？”

　　哈里·布兰登：“如今的技术已经足够挽救历史上那几宗可悲的失误，我相信在未来能够完全攻克技术失误这一难题，除非你是在质疑我，以及这间研究所内所有人的水平。”

　　拜格诺：“科学技术可以使实验万无一失，但误差总是出现在人本身。你该怎样确定在未来，作为最大不可控因素的人类，不会滥用实验成果，制造出罪恶呢？”

　　布兰登博士严肃的神情有了一丝松动：“我可以认为你是在与全人类、全人类的未来为敌吗？你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呢，卡尔·拜格诺？或者说，真正的卡尔·拜格诺在哪里？”

　　四下一片哗然。

　　拜格诺博士那张圆圆脸上浮现出古怪又阴鸷的表情：“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哈里·布兰登没有理会，打开会议厅大门，一群全副武装的保卫士兵鱼贯而入，动作整齐地端起背上的机/关/枪。
　　伊文丝·莱切尔那个狂热的小姑娘更是第一时间就跳起来，尖叫着“骗子！”把手里的文件夹朝拜格诺博士砸去。

　　拜格诺博士以不属于一个五十岁中年人的敏捷一跃而起，踏上会议室的长桌，灵活地左右躲闪着倾泻而下的子弹，全速朝长桌另一端紧闭的玻璃窗冲去，凭借惯力竟一举撞碎了那十厘米厚的防弹玻璃！

　　老所长振臂一挥，高喊：“抓住他，他是个变异体！”

　　秦洲心里一惊，想这都是什么诡异的发展啊。变异体是在母体内受到辐射而产生基因变异的产物，一般来讲基本活不过六岁就夭亡，或是在母体内就被杀死，他从来没有见过成年的人类变异体，只听说他们都对人类有强烈的敌意。

　　眼前的这个变异体在短短几秒内就完成了数个高难度动作，从会议室窗边一跃而下。

　　秦洲急忙挤过去，看到拜格诺博士张开双臂，像只大鸟一样在蓝天白云间迎风翱翔。

　　却在下一个转睫间，子/弹击碎了眼前的画面，他像被击落的鸟那样垂直坠下去，白云成了裹尸布。

　　研究所坐落在海边的悬崖上，向下便是万丈深渊。
　　开枪的一群人中像是领队的那一位戴上特制的红外线视镜，扫视一圈后转向布兰登博士：“没有生命迹象，目标已确认击毙。”

　　老所长拍拍手，让陷入一片混乱的人群镇定下来：“冷静，各位。在面对企图阻碍人类文明进步的异端面前，我们科学工作者更应坚定自己的意志。那么，现在，除了那位假冒的拜格诺博士，还有谁想提出什么疑问吗？”
　　沉默，很显然大部分人还沉浸在刚刚的变故中，一时没有回过神儿来。

　　“同意‘白夜计划’的人，请举手表决。”
　　伊文丝猛地举起手臂，并把它努力伸得更长，简直要伸到自己偶像的鼻子尖儿底下去。
　　秦洲也举起手——他当然是无条件支持自己导师的。
　　举手的人达到了三分之一，渐渐超过了半数，又直逾百分之八十，最后全票通过。

　　会议结束，同事们纷纷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地面上一片狼藉的玻璃碎片和子弹壳被清扫机器人迅速收拾干净，布兰登博士则一头扎进整合“白夜计划”的资料、准备提交申请的工作中。

　　耳机里人工智能惊蛰平板而有些刻薄的声音响起，唤醒了留在原地发呆的秦洲：“经过分析，你脸上的表情可以说十分失落，Sir。需要我把刚刚确认死亡的拜格诺博士从数据库中删除吗？”
　　秦洲揉揉太阳穴，声音闷闷的回答道：“……不用了。”

　　。

　　卡尔·拜格诺，是除去布兰登博士之外，他在研究所第一批认识的人之一，也是当时负责他面试的主考官。
　　这位和蔼可亲的前辈一般说话并不像之前与布兰登博士对峙那样话中带刺针锋相对，甚至在一排性格乖张的怪胎同事里算容易相处，对秦洲的研究课题也偶尔指点一二。

　　——“你认为基因改造会使人类走向何方？”

　　面试时拜格诺博士对自己提的问题又如惊雷一样在大脑深处响起，秦洲只记得主攻方向并不是基因改造的自己在听到时一瞬间卡了壳，胡言乱语了一通，现在回忆起来甚至想不起都答了些什么。
　　他突然想起导师那句质问——“真正的卡尔·拜格诺在哪里？”不由得一惊，冷汗顺着脊梁骨滑下来。
　　如果卡尔·拜格诺早已被人掉包，那么当时向自己提问的是不是那个冒牌货？
　　秦洲一开始还百思不得其解，想一个主攻古生物进化的博士问起基因改造的意义何在，如果是个对人类素来有敌意的变异体，就容易理解了。

　　那么，基因改造会使人类走向何方？

　　秦洲发现自己还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既垂涎于不用去健身房就可以拥有的能够吸引姑娘们目光的完美身材，又担心像一些悲观预言者所说的那样，有阴谋家利用研究成果蓄意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
　　秦洲现在能够给出的答案是：他相信自己的导师和同僚会竭尽所能避免这一未来。

　　“Sir，右前方45°方向，那个空闲时间一直偷偷看你的小姑娘朝这个位置来了。”
　　秦洲抬头望去——伊文丝·莱切尔。
　　他相信这个一直偷偷看自己的小姑娘是无时无刻不在诅咒自己下地狱，取代偶像关门弟子的位置，于是小声咕哝了一句：“闭嘴，惊蛰。”
　　“布兰登博士在找你。”果不其然，一对上他的视线，伊文丝就开口，用的是咬牙切齿的语气，同时瞥到了他见底的茶杯，“需要帮你泡杯咖啡吗？”
　　末了还狠狠剜了他一眼，有一种要是真敢的话就让你长眠不醒的意思。
　　秦洲缩了缩脖子，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不用了，多谢。”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而不是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标题为“某研究所实习青年误食不明毒物暴毙”的文章里。
　　女人的嫉妒心啊，真可怕。
　　他哆嗦了一下，收拾起资料来，朝导师的实验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