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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六章(下) ...

  •   1996年6月27日晚上9点,凯尔特庄园外的树林

      在记忆里,那想是很多年前的夏天。不过当然,也不可能有多少年。那一年,德姆斯特朗的学生排演历史剧——《‘另一个’德意志》。说的是一战时期德国某著名魔法学校的“红石竹”学生组织从事地下工作,最后全体壮烈牺牲的故事。与其说是个故事,不如说那不过是个传奇。传奇,就是也许并不存在的、编撰出来的事情,或者,原本只是瀑布水后来却写成了仙女泪的东西。
      不过,既然事先就说明了只是一个传奇,那么即便是再严肃认真的观众,也没有必要去大费周章地撰写《‘红石竹花’地下小组存在考》了。这不过是个故事,重要的就只是戏里的台词。以及,台词背后的潜台词。
      因为这样、那样,以及一些不可考的原因,剧本的写作最终都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比阿特丽斯分内的工作。就连梵阿蕾特·希摩尔斯托克也没有礼节性地假装一下,把所有的责任揽在身上。反正,貌似除了比阿特丽斯之外,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推掉。
      他们倒是认为自己赚了。也的确是赚了。不必呕心沥血地致力于剧本创作这类费力却又几乎不可能讨好的默默无闻的工作,却可以尽情地享受舒展在聚光灯下那种作焦点的感觉。如果,真的有能力在台上舒卷自如的话。
      但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在这繁重的纸上耕耘背后,犁地的人自然不会全无收获。世界总是以她特有的方式在冥冥之中保持着绝对的公平。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种潜藏的回报。

      所以,你终于找到写剧本的感觉了?

      关于伊莱娜的记忆,除了那些不知为什么镌刻在记忆中的瞬间画面,大多来自蔓罂藻缭绕香气背后那副带磁性的嗓音。那声音,也不必尖刻地撕破那层薄薄的烟雾便轻而易举地在听者的耳畔引发振聋发聩的回音。

      比阿特丽斯没有回答。显然,她不是那种对某件事情毫无兴趣却依然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工作的人。至少,对于现实的,务实的,真实可感的事情是这样。至于“生活”或“人生”这类过于庞大的概念,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那是当然的,对吧。有磁性的声音隐藏在缭绕的香云背后,继续击穿这混沌的空气;当然,要传到现在,还要击破时光。在纸上写别人的剧本总比在生活里写自己的剧本要肆意的多,不是吗?
      然后呢?穿过时间,比阿特丽斯听见自己冷冷的,漫不经心的搭话。
      然后呢?然后你写你自己的剧本了吗?磁性的声音少有地爆发出一股浓烈的责难,那火药味搅和着那妖娆的香迎面扑来。

      有时候,也许说话还是不要过于委婉。否则,尽管这种拐弯抹角能让自己不至于过于张扬,但也留给了对方太多的回旋余地。她当然不是在问《‘另一个’德意志》的剧本。她问的,实际上也是她唯一所关心的,是比阿特丽斯为一场更宏大的,更重要的,更长久的戏剧所构建的情节。当然,她显然是把问题简单化了。她忘了,其实写剧本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写一本没有本子的剧本。而比阿特丽斯,就是永远在对方留予的回旋余地中原地旋转的舞者。

      我演路人甲,不需要剧本。穿越记忆,比阿特丽斯看到自己无所谓地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嘿,路人甲。伊莱娜的嘴角弯成一个讽刺的弧度。可你没法当路人甲。
      可我就是演路人甲。
      你知道我没再跟你讨论这个愚蠢的剧本!
      那你在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把话说明白;如果不想说,就少在这里拐弯抹角,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也许,她们之间是爆发了一阵致命的沉默吧,比阿特丽斯竭力地回想。应该是这样。但是,她不记得了。在那些情感充沛的句子中间,大段的空白已经被记忆无情地略过。但应该是这样,在那结束的尾声来临之前,她们都需要一段小小的沉默来为最后的感叹号积蓄力量。
      但结局却并不是一个感叹号,它只是一个平静的句号。

      随便你了,比阿特丽斯。伊莱娜淡淡地说。我是该干我自己的事情去了。连自己的剧本都不会书写的人,在纸上过掌控别人命运的干瘾。笔在纸上倒是舞得酣畅,稿纸之外,戏码一筹莫展。老实说,在你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希望。再见了,即兴演员。

      “我不是即兴演员!”比阿特丽斯一拳狠狠地砸在身旁的古树躯干上。老树,对人类情感这种无谓的浪费司空见惯,岿然不动。如果当年,她能狠狠地把拳头砸在德姆斯特朗的课桌上,她能在那个沉默,以及许许多多其它的沉默之后,哪怕爆发出那么一点点地力量,结果也会和现在截然不同。当然,如果她真有那么一点点地力量,那许许多多异样的沉默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在空气中酝酿、发酵,以致于最终形成、爆发。
      一拳过后,就像往常一样,力量刹那间消失。她已经很久没能长时间地集中自己的力量了。每逢气恼,甚至愤怒,也不过是一瞬间的直觉性的爆发;而那种长时间的、在体内熊熊燃烧的怒火似乎早弃她而去。那种在旷野之上对天长啸的豪情,那种在冷雨交加的夜晚将德姆斯特朗的玻璃用带血的双手敲的粉身碎骨的激情早已是不复存在的了。仿佛随着伊莱娜的死,和很多很多其它事物的逝去,她苦苦支撑的激情——生命的激情——也随之永恒地泯灭了。之后的那些愤怒,冲动也罢,狂暴也好,不过是激素作用于神经的结果,于那种贯穿于生命的激情已毫不相干。

      “我不是即兴演员。”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无力地,自嘲地。

      也许,她真的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即兴演员,将人生的大戏看作是无所谓的仓促登场。只不过每逢登场,她总觉得自己还欠最后一抹口红没有涂上。在无数次至关重要的时刻,她仿佛总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无法向前,无法登场。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无法开始;有时候,开始了,但又半途而废。不过,也可能这根本就是一回事。反正对许多选择来说,不是还没有迈出起点,就是已经越过了终点,并没有什么中庸的选项。
      但是,也许她真的是个不负责任的即兴演员。如果表演不是即兴的发挥,那她的剧本究竟在哪里?比阿特丽斯自嘲地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每个人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剧本。哲学家们总是纠缠于那剧本究竟是上帝写就的,还是自己的创造的,但不管怎么说,剧本总是存在的。但是,那本完完全全为她量身定做的剧本,从来就不曾有过。在这人世间千千万万或繁杂,或简单,或精彩,或乏味,或诡谲,或明朗的剧本中,属于她的那本却缺失了。如果那剧本是上帝创造的,那上帝显然是在撰写她的剧本时打了个盹,醒来后就直接把她给忘了;如果那剧本是自身的产物,那她显然把自己的笔,或者是手,或者是头脑,或者是心给弄丢了。所以,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从别人的剧本中极不光彩地撕下的眉脚,是许许多多个故事相互交叠之后显得太过啰嗦而删去的断句,剩下的也不过是为别人的故事量身打造却又因为机缘错落而没能间光的残章。在这本东拼西凑的剧本中,每当那些至关重要的场合出现,“她”便彻彻底底地隐去了。
      她曾经告诉自己说,她的生命是被那场凯尔特家的悲剧之火烧出来的。没有那场火,她不过是凯尔特庄园那个巨大的樊笼所囚禁的生命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连经历这个世界的哪怕是痛苦的机会也没有便被隐没在庄园幽暗走廊的深处。但这不是她的剧本,这只是凤凰社和凯尔特们的设定,然后那火忽然窜进了她的生命。她不是纵火者,也没能像她的家人一样扮演起救火者的角色。她唯一做的,就是什么也没做。她不过是受害者中最幸运的一个,碰巧在这别人都倒了霉的事情前莫名其妙地沾了光。
      她曾经告诉自己说,其实,遇到埃里希·德特林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事。因为如果她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出现,那么至少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曾经在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投影在了她的生命中。可是,说到底,他们的相识也只不过是埃里希的无心插柳。是什么把他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三月带到科隆来的呢?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比阿特丽斯,他不是为她而来。是她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剧本。他来了,他笑了,他吻了她,他发了疯,他毁了她,让后他离开了她。这是他的剧本,他的故事,他写就了事情的起因,他决定了事情的结果。而她,不过是在那个晦暗的清晨,目送他远去的背影,直至地平线的尽头。
      她曾经这么认为,其实在德姆斯特朗读书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德姆斯特朗虽然还远远称不上一片学术的净土,但就某种深层次的东西来说,它也未见的就被霍格沃茨甩在了身后。可是,入读德姆斯特朗毕竟不是她自己的抉择。其实,当他们在商量把她的学籍从霍格沃茨迁到德姆斯特朗的时候,她并不是全不知情的,他们也明白她知道,她原本可以走上前去,清清楚楚地做一个决定的,虽然不到那最后的一刻她永远不会知道神秘的天平究竟会□□还是□□(说不定她还是会选择德姆斯特朗),也许她的表态并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但她终于写了自己的剧本。可惜,她没有。
      她可以去找到疯眼汉穆迪的,可惜她没有,是他碰到了她;她可以去找邓布利多的,可惜她没有,另一位邓布利多找到了她;她可以去找食死徒的,可惜她没有,是戴面具的先生先发制人。
      所以,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她连怨恨自己的权利都没有。她有什么权力自责呢?因为这一切的一切甚至跟“她”全无关系。她不是全无抵抗的,她并没有理所当然地把他人的期许都当成人生的目标;她也不是麻木不仁的,她的痛苦,虽不倾诉,但她心里是明明白白的;她也绝非一个无意识的受体,把那些自以为是的,横加于她的枷锁都以受难者般的神圣而谦卑的形象恭恭敬敬地背上。但在那些左右人生的重大拐点上,她就是没法站出来,不卑也不亢地透出自己的一票。
      即便是在今天早上,当她貌似决定要做出最后的决定时,她真的鼓气了那种长期以来就一直确实的勇气了吗?

      “扯淡!”比阿特丽斯微微一笑。与其说是自嘲,不如说是连自嘲都显得无力的下意识的表情。有时候,人的表情,不一定真的就一定有什么意义。所以,没有必要过分地解读。

      夜很静,没有人有这等闲心,站在晚风清冷的树林里,陪她玩这种频添烦恼的回忆游戏。但有一种痛却出人意料地烙在了她的心里,就如真的有什么人站在旁边,狠狠地刺了她一刀。若要真要有什么人,那人想来必定是伊莱娜;即便她死了,那位置自然也还是她的。
      人真的很奇怪,当你被某种状态统治了太久之后,那种状态就成为习惯,那种习惯就成了轨迹,那种轨迹就成了必然。就像现在,她来这里,并不是来给自己写剧本的,而是再次把自己的剧本交予他人。不过是再一次地从别人的剧本里偷走几页或至关重要或无足轻重的白字黑字,强塞进自己的本子里,也不管前后文通不通顺,流不流畅。

      她显然是具有剧作家的潜质,在她的意念中,有这样的一个剧本:当那姑娘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通往凯尔特庄园的紧闭的大门,她知道,恭候多时的凤凰就要倾巢而出。而后,在那几乎已经设计好的杀戮程序启动之前,她什么也不说,转身离开。也许她会让自己受伤,但不会是致命的重伤。她要的,就是一个凤凰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就在栖息的凤凰起飞的一刹那表露无遗。然她,终于可以坦然离去,无怨无悔地开始自己的选择。

      显然,她很清楚,那象征着浴火重生的凤凰就在那扇命运之门的背后;就算她不很清楚,也很希望。可如果是这样,她为何不现在就转身离开?她是担心门后其实根本就没有人蹲点在那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1981年的杀戮还不足以在公正的天平上成为决定性的砝码?难道,一次的罪孽还不够,一定要让玫瑰花丛再次溅满鲜血才足以成为某种罪恶的象征,好让受难的人迈出坚定的一步?
      说到底,她还是缺乏勇气罢了。如果真有那一番自撰春秋的气概,那凤凰的本质又何足道哉?做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天使也好,恶魔也罢,跟凤凰的态度有何相干?当然,她自然是没有这番豪情的。下不了笔,成不了文,写不成书,终究只能做个偷剧本的、不存在的角色。

      拳头狠狠地砸在古木麻木无情的枝干上,枝叶如旧,不为所动。它不知道,积蓄了多少力量的泪水正狠狠地,重重地,带着汹涌的不甘和无奈的憎恨,一滴一滴地落在那被夜晚的水汽浸润的潮湿而深处却依然被头日的阳光晒得干涩不堪的泥土中。它不知道,那长满茧疤满是伤痕的手,正紧紧地,颤抖地,抓住这眼前唯一屹立不倒的支架,否则那手的主人也将跌落尘中。它也无法真实地感受到,它脚下几十年如一日的厚土正承载着多少来自那纤弱的双膝的重压。穿越一个世纪的重压。
      这些,它都无从知晓。

      伊莱娜是对的。她不能那么做。她不能永远就只当个混事的即兴演员,在幕布拉开的一刹那才决定自己究竟要不要站在聚光灯的焦点之下。她不能永远就这么当个小偷,在形形色色的剧本里拼凑五花八门的人生。
      因为她的懦弱,太多人已经死去了;因为她的怯懦,太多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就算她今日用鲜亮的花体字将姓名体面地签在剧本的封面,那也不过是心虚的人带着虚张声势的姿态来救赎迟来的勇气,而那些已经上锁的昨天,昨天的昨天,当然无法重新开启。
      但她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她必须得赶上今天;而她唯一能赶上的也就只有今天。如果能赶上今天,也许明天......
      好吧,也许明天是个错误。但那毕竟也是“她的”错误了。

      麻木,不是一种永恒的状态。那沧桑树干,在这一夜上时间的汹涌激荡的干扰下似乎正逐步苏醒过来。苏醒不想死亡,那不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是蔓延的过程。当它迷蒙的双眼足以看见黑暗中的影子,当它的头脑开始运作能够明白哪些身影的意义时,它已经错过了太多原本当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的情节;简而言之,它是醒来得太晚了。但毕竟还不算太晚。在它又再一次沉沉地坠入梦乡之前,它还来得及嗅到泪水风干之后飘散去的忧伤的气息。当然,还来得及看见弥漫的林霭中离去的背影。

      ——正文第一部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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