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摩达之死》金宝琴

3、遇见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要回答你我的失望吗？我要回答你当一只熟悉的手抽到脸上的感觉吗？我甚至回想起我所有所有的可笑，我告诉自己，是的，你是一个小偷，你偷来偷去偷到别人家里去，你占有不是你的东西，除了叫你歹徒，除了给你巴掌，还给你什么呢？
　　我看到我妈妈的眼泪在父亲走后流了出来，那条喜被像投降的士兵一样歪着脖子倒在地上。
　　我耳朵里的血快要流光了，这给我一个奇异的错觉，我很可能就要这么死去了。可我没在对新生活的向往里死去，我要这样死了。
　　她走上前来，想要拥抱我，她走的那么小心翼翼，就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我受不了了，我像疯了一样地冲出去，冻冰的手脚让我跪下来，我又慌忙的站起来，我就这样半跪半跑的逃了出去。
　　我走过羊肉馆子，我走过一个中学，我走过一个文工团驻扎的地方，我想现在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那个砖红色的塔似的文工团建筑里就忽然飞出许许多多的带着雷锋帽的男人和扎着各色粗线围巾的女人，他们都走到羊肉馆子那里，我感受到他们欢悦的笑脸，心里一阵难受。
　　那个羊肉馆子建成一个粉红色的三角形，烟仓像它的头顶，从它的头顶里冒出的阵阵热气使我感受到那天在大众车上的温暖，像鬼使神差一样，我走了进去。
　　红色的门帘太重了，我像一头牛一样把它顶上去，馆子里的热风就像妈妈的吻，轻轻的飘到我脸上，在我露出笑脸的时候，我就看到桑亚也拿着铝制饭盒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桑亚，桑亚是文工团的小男孩，他有着小苹果脸和明亮的眼睛，有着洁白的牙齿和浓黑的眉毛，我想他比拥青更漂亮，拥青还是继承了他父亲的粗犷毛发，他常常像个野人，可是桑亚很洁净，很高尚，即使他现在拖着鼻涕。
　　我看到他点了十个羊排，他的饭盒里飘满了羊排的香味。我想不是羊排好吃，是我太饿了，我以为我肚子里有一只鸡或者一只青蛙在叫，我想我今天快要死了，在死之前，难道都不能吃饱肚子吗？
　　我看到那个戴白帽子的工人给他打了十个羊排，十个羊排盛满了桑亚的饭盒，露出晶莹的光泽，走到一个桌子上，他把饭盒打开来，用他的手捻起一个，我没想到文明的桑亚会用手抓着吃。
　　我想，我又要做一个小偷了，我搓搓我冻僵的手，耳朵好像破了一个洞似的灌着风，我就在风声里蹑手蹑脚的走到桑亚的旁边，在他旁边坐下了。
　　桑亚把羊排塞进嘴里，但是这并不让他显得粗鲁，我酝酿了一下我的嗓子，说：“给我一个吧。”
　　桑亚没有听到，或者他不打算理我。
　　“给我一个吧，大哥哥。”我声音变大了。
　　“不可能。”他吮吸着羊排的汁髓，把话从牙缝里掷地有声地吐出来。
　　我这时就把手悄悄伸到桑亚的银饭盒里，我想他啃羊排啃得眼睛都要闭起来了，可能不会看到我，我才摸到那个热乎乎的羊排，我就感受到我的手被筷子迅速地敲着。
　　但我没有放手，筷子也一直在敲，他敲得那么快，像一个和尚敲他的木鱼。
　　让我吃个羊排吧，度母，让我吃上羊排吧。
　　我只是在心里想着，可是没想到我的嘴这么不灵光，这些话越过我的心直接跳出我的嘴。
　　我看到桑亚笑了，他把那块羊排使劲往他那里拖，而我，死脚抵在地上，像练某种高明的武术一样，脸挣得通红，把那块羊排拼命往自己怀里揣，他露出某种无法言说的笑脸，把手一松，我向后边就这样倒下去。
　　水磨地被拖把拖得蹭亮，我问到了地上石子和消毒水的味道，所幸羊排还在怀里，我赶忙爬起来，又怕桑亚再来抢，我想我打不过他，我就连跑带跳地蹲到那个倒垃圾的地方，那里有许许多多腐烂的红苹果，女人穿的绿色毛衣在里头沉睡，一些钢丝球饱蘸了刷锅水，像退休了一样把它们的腿脚伸得特别长而曲折，羊肉馆子里的人都避让着垃圾停放处，而我，像找到庇护所一样在那里把羊排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里。
　　我看到远处的桑亚慢条斯理地吃完九个羊排，悠悠地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个白色的餐巾，他低头把它叠成一个小巧玲珑的四方形，认真而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和嘴唇，我想他应该再戴一枚镜子，因为他手指上的油渍在擦拭时已经全都跑到他的鼻子上，使他小巧而红润的脸颊上突然多出一个脏脏的狗鼻子，而他还装模做样地把餐巾缓缓的展开，微微的抖动，然后把它塞到他胸前那个小口袋。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神情很老成。
　　桑亚准备走了，我这才看到他的着装，我想，他实在是太怕冷了，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和里面那件绿色的毛衣还有大红的保暖内衣完全不配，那些厚重的衣服已经打破了轻盈的衣服本身，在他的身后营造出一个微微上翘的小尾巴，他比我高，但仍然很小，像一个小巧而热气腾腾的包子，那个小尾巴像一个小小的被撕开的口子，露出他的内陷——我猜大概是绿豆馅儿的。
　　请原谅我，虽然有一个羊排下了肚，我还是饿了。
　　那个小包子像一个绅士一样扫扫他的下摆，虽然那里并没有什么灰尘，在他继续掸上衣的时候，突然没有预料地打了个饱嗝，这太响亮了，像一个公鸡在打鸣，不似人类之声，他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听到自己的笑声悠悠的从垃圾处传出来，然后桑亚气冲冲的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我。
　　“你！出来！”桑亚没靠近我。
　　我捂住嘴从旁边偷偷溜出来。
　　一只鞋子砸到了我的头，但是我没倒下去，然后我被拽离那里，拽到桑亚的面前。
　　凑近看，就觉得桑亚很动人，他的鼻子还有羊排的香味，结合他绿豆馅的小包子身体，像某种美食的混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