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摩达之死》金宝琴

2、第 2 章

　　拥青在一大早偷偷地告诉我，他们家有一辆自行车。他的目光很狡黠，我得承认，在我们那个年代，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伟大，他向我炫耀他家里有积木，有拼图，有一切文明的气息，而我只有一些小石头作为玩具。
　　文明人不爱我碰他的东西，可是在我的肚子打了一个饱嗝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带我去看那个自行车，我的笑容轻轻的飞在我脸上，一辆自行车，不像一辆红色的大众全封闭，也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机关，你只要用你的两只脚那样蹬来蹬去，你就可以飞。
　　我忘了告诉你，在以前我母亲那个住的地方，你只要有一点根子上的错，你就要被丢石头。你就要随时随地预防一块带着雪的石头把你砸得鼻青脸肿，把你从白天砸到黑夜，把你从春天砸到冬天。
　　所以你应该知道一辆自行车有多么动人，在梦里，我喜欢做超人，在现实，我爱做自行车人。
　　所以在一个白天，在我的母亲去买结婚用的喜被的时候，在我的父亲提着他的□□去打猎的时候，我和拥青就走进地下室，偷了那辆车。
　　人生好像就是这样，当你做一个不快乐的孩子，你就不能被赐予，你就时时刻刻都要偷，但现在，我为我是个贼而骄傲。
　　我和拥青像铁道游击队里的士兵，是放映机里的两个小卧底，我们进入那个狭窄潮湿的楼梯，在地下室，有很多腌制的腊肉发出一些柔韧的芳香，当那盏橘色的马灯点燃的时候，我就看到那辆自行车，他是银色的，当光普照的时候，车身像流水一样翻滚。它像一匹好马，车龙头那儿微微侧着，像一匹马有些疲倦的样子。
　　我想拥青真厉害，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见到这种自行车，我和拥青两个人一斜眼，彼此看着对方，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认识他很久一样。
　　“你去骑一骑吧！”他的声音很柔软，像在召唤我。
　　我一步一没有跨出去。我盯着看那辆车，把我的眼睛像一颗子弹一样发射出去。
　　“你去骑一骑嘛！”
　　我动了动，地下有很多杂七杂八的物品，它们在黑暗中隐藏起来，只剩它们的影子，我看到那串高高挂起的红色腊肉，像一个人的手指头。
　　我害怕了，但是拥青的话推着我走，我只好鼓起勇气，一口气走了很多路。然后，好像一个意外，我的脚底下出现了一个肥胖生冷的东西，把我突然卡住，然后在一瞬间，突然摔倒，翻滚，正当我觉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我的头砸在一个坚硬的地方，而我的手正抚摸着什么。是什么呢？那样生冷，简直有着人□□的触感，这些恐怖和疼痛终于让我悄无声息的流下眼泪。
　　一阵巨大的光像庞然大物一样向我射过来——是拥青的手电筒，那个镀银的东西使他用两只手才能握住。
　　“快点放下！你要把我照瞎了！”我生气了，懦弱凝结出我的嘹亮。
　　拥青把手电筒摆到地下，笑嘻嘻的向我爬了过来，通过光的照射，我看见了那个我摸着的东西——一个粗壮的青萝卜，和那个坚硬的东西——一把黑色的猎枪。
　　“你哭了？”拥青笑着问。
　　我迅速转移了话题：“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我指着那柄枪。
　　“可以杀人的东西。”他两个门牙从他的笑里漏了出来——我感到懊恼，因为我漏风的嘴巴。
　　“你会吗？”
　　“不会。”拥青摇摇他的脑袋。
　　我轻轻的笑起来，好像在嘲笑他一样，我的脑袋已经起了一个大包，但是我笑着，拿起那柄枪，想朝他摆一个动作，就像电影里一样，我把一只眼睛凑过去，但是我失误了，它太沉了，它直接砸在我的腿上，然而我不放弃，我继续拿起它，然后它就坠在了地上，枪好像坏了，又好像没有，但是我看到它已经有些四分五裂了。
　　我又做错了，但是拥青还是没有发现，我的心忽而震荡着，直到我重新看到那个自行车，我把拥青的手电筒拿上，像逃离一样逃到自行车那里。
　　后面是拥青尖叫般的呐喊：“不许动！不许动！”
　　我停住了，然后就像躲避我狂跳的心脏，我开始抚摸那辆自行车。
　　“别摸了！这东西是用来骑的”拥青说。
　　我的声音超过了我自己：“这样啊，可是咱们在地下骑吗？还是在上面？”
　　然后拥青说：“你就这么骑呗，我看大家都是两腿那么一蹬，就走了。”
　　我的两条腿就在这种黑暗里哆嗦起来，我就上了那辆车，装模作样地把车身正了正，开始把两条腿轻轻的安到脚踏子上，可我还没上去，我就倒了，我就继续倒在一片萝卜里。
　　我没起身，我想用这种滑稽的动作让拥青笑一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可是我想，笑总比不笑好。
　　怎么办呢？我弄坏了人家的东西，我把一切的一切都搞砸了，我父亲是个猎人，明天他就检查那柄枪，明天他就要发怒，明天我就不是我妈妈的孩子，明天我就要被抛弃。
　　我躺倒在地，觉得什么都完了。拥青在我旁边，发出清脆而爽朗的笑声。
　　我突然觉得，我就不该来这里，就不该看什么自行车，如果我不是奢求这样的遥不可及的东西，如果不是一个孩子想追求什么一些在他看来是高尚和文明的东西，如果不是那个孩子自己的虚荣，他就完全可以避免这回事。
　　突然，地下室的楼梯突然有了动静，拥青像个兔子一样东奔西顾的直跳脚，而我只是躺着，接受审判。
　　我的泪怎么会这么多呢？你是要充当一个懦弱的角色吗？你是要假装你的悲伤吗？你是要说这一切是没办法的吗？我听不到眼泪的声音。
　　父亲的步子很响亮，就好像他的脚底板塞了石头一样，一步一步朝我们走过来，我们都不说话了，终于他走了下来，像看两个动物一样看我们。
　　“在这干什么？”他的另一柄猎枪背在他的后背，那太高了，使他像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客，而我们，则像两个快被正义处死的小瘪三。
　　拥青爬到他面前，他只是轻轻摸摸他的头。他的眼睛在审视着四周，但他没看到那柄支离破碎的枪，因为我把他藏在青萝卜后面，他的身体没有动，就不会发现我做的错事。
　　他转到了我身边，我感受他肩膀上的太阳的气味，那让我觉得很温暖，我也试探着爬到他身边，我看到他高高的眉骨，里面射出我不明白的光。
　　“爸爸。”好的，我承认你是我爸爸。
　　他突然笑了一下，向我走过来，他走的很慢，很长时间我以为他在对我示好，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暴风雨要降临的时刻。
　　“阿爸。”我扬起我的笑脸。
　　然后他大大的手掌就举得很高，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咯吱窝里脱线的毛衣，从皮外套的一个洞口里轻轻探出头来。
　　我以为我会受到同样柔软的抚摸，但是我却迎来了一阵疼痛，他的手像拍一个让人厌恶的皮球一样用力地拍我，我在这时候才感受到我的早饭，它们随着这一阵拍打传输到我的喉咙，使我吐起来，我的鼻子里轻轻的飘出一些弯曲的血，它们飘飘荡荡落到我的口腔里，我的口腔终于放下了鲜血，早饭渣滓，和我的眼泪。
　　你问我当时什么感觉？我只是想，我为了到这个家特地定做的新棉袄弄脏了，我的鼻涕我的脏样全出来了。我想我当时真是太爱美了，太爱体面了。
　　我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我看到我的父亲没有笑脸，他转过头去对拥青说：“下次不要到这里来玩。”
　　然后他就拖着拥青走了，我看到拥青颤抖的背，他轻轻的上了楼梯，两串脚步声缓缓的离我远去，直到父亲在洞口说：“上来。”
　　我才提起我的步子，阳光被冰雪冻得打摆子，风渐渐吹出狂放的嚎叫，我低着头，一步一步的走上去，鞋底太薄了，每一步像才在冰上，而我的心底就这样渐渐的低下去，永远不抬头。
　　我感到了一阵光明，父亲站在洞口等我，我像一头牛一样，把自己的头伸出去，我嗅到了我身上的臭味，父亲跑来牵我的手，他不知道我变成了一头牛，把自己狠狠的抛出去，撞到父亲的腹部，我撞到父亲的大皮衣上去，那个大皮衣贴在我的脸上，像另一个孩子哭泣的脸。
　　我没有成功，我只是让他轻轻的动了下，他忽而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提一个战利品一样，他把我的耳朵狠命提起来，提到我的双脚逃离地面。
　　雪地上很静，拥青像吞咽着一种恐惧一样，他感受到我的目光，渐渐把头扭过去，扭过去，他摆出一个奔跑的姿势，在父亲看我的时候突然背对着我们奔跑着离开了，他的身后有几个灰麻雀，轻轻的和他一起飞。
　　我听到血滴到雪地的声音，它们流的很慢很慢。
　　“你错了没有？”他问。
　　“我没有。”我看着地上，我不想见他。
　　“你错了没有？”他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我没有。”我觉得我现在特别像一个烈士。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像一种恐慌传到我心底，我的眼泪把我弄得脸很疼，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我听到自己大声说：“我就是没有！”
　　然后他把我的耳朵拧过来，于是血开始像一个物品，一串羽毛一样从我的耳朵那里排泄出去，然后他松开我的耳朵，我就跪在了地上，我的疼痛不在我的耳朵，而在我的喉咙，我忍住没有嚎啕，然后像一个癫痫患者一样抽噎。
　　他就这样走出院门，看到我的母亲拎着鸳鸯喜被回来。
　　我看见我的母亲跑过来，我看到我母亲那身呢子大衣滚满了雪，我想咱们的新衣服是为谁做的，我就不能再想了。我看到我的母亲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但是一滴也没有落下，她冲到我面前，蹲下来，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和伤心，于是我终于开始嚎啕起来，以表示我不是屈服我不是投降我不是软弱，我只是想我妈妈了。
　　当我的牙齿开始面对太阳，我想接受我妈妈的温暖的时候，我却看到一个巴掌，那双手是女人的手，是有着光滑的指甲和纤长的手指的手，是前天还抚摸过我的脸颊的手，现在它背叛了我，现在它轻轻的落在我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是不是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