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关风月》兰蕤

9、一次争执

　　十几岁在生理学意义上算是青春期，是散发着浓浓的荷尔蒙，对爱情、欲望开始好奇的时候，但从心理和思想来说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他们有太多疑虑，但他们找不到答案，也懒于纠结于这些空洞的大命题，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像孩子一样做梦，沉浸在桃色的暧昧芳香中，红烛罗帐昏，年少岂闻愁？真正的青春始于大学，他们从那里梦想着诗与远方，又止于大学，也正在是微缩小社会中他们懂得了现实与苟且，他们在梦与活之间厮缠，在情与欲之间徘徊，他们柔软而美好的灵魂被渐渐封闭的坚硬外壳挤压着发出尖锐的呐喊，最后又一切归于宁静，而这一切被简单得归结为成长。
　　而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谢理真的家庭给他的教育显然是成功的，他清楚自己要什么，也了解怎么才能从这个社会上获得这一切，他的未来可以从现在就预见。反观苏陌华，父母太过由着她自己的性子发展，让她不谙世事，她有理想却无常识，有胆识又不成熟，谢理真当时对苏陌华的评价是准确的，聪而不智。未经现实淬炼的苏陌华，还不懂得世故，她的世界观还是拘泥于书中的君子之道，而又未完全参透何为君子，所以她成了在套子里的人，她让自己饮朝露，食诗书，活得如清风明月，不理人间闲事，旁人都暗暗为她的不解人情而愁，她倒是怡然自得。
　　就这样他们的感情安然走过了十个月，中秋假期结束后，紧接着就是运动会。老师安排每个同学做一份关于运动的小板报，这也是当时那个年代所谓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一种形式。收假归来，同学们都兴奋地谈论着假期的经历，谢理真也把自己在小假期中去了一趟石州看壁画的感受讲给苏陌华听，苏陌华听着他的描述，在联想自己看过的纪录片，那些雕塑，壁画，美得神奇炫目，她心想等放假，她也要去一趟，最好能和谢理真一起去，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
　　这次小假期，因为父母忙于工作，她哪也没去成。这时，一个男同学突然走向他们，并往桌上放了一卷纸，谢理真取掉胶带，展开卷轴，苏陌华看见是一张算是设计精心的手绘板报，她正奇怪谢理真又不负责收手抄报，给他干什么，便见到谢理真从口袋里拿出20元钱递了过去，笑着说：“谢谢你了。”苏陌华真的难以描述内心受到的震动，她以为谢理真虽然并不完全认同她，但至少也是支持平等论的，但他竟然把这样的买卖关系带到了最该纯洁的校园，苏陌华认为他不仅侮辱了同学的人格，也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她冷冷地看着谢理真，身体因为极端的愤怒而颤抖，等着听他的解释。谢理真轻声地说：“你知道的，我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不会做手抄报，以前我也是找同学帮忙的。”苏陌华紧着嗓子说：“帮忙，那你为什么付钱？而且你才付20块钱，在你眼里你同学的付出和情谊只值这么点钱？同学之间是完全平等的，你怎么能用钱来衡量？你竟然是这样的……”
　　谢理真急切地解释：“我当然尊重我的同学，也重视同学间的感情，我给钱只是为了感谢他。这和平不平等有什么关系，你也太敏感了。”“我敏感？你感谢他不应该请他吃饭，或者买一个小礼物吗？我帮你写了作文，你是不是也要给我钱？你觉得我的付出和情感值多少？”
　　谢理真简直要气急败坏了：“你这是胡搅蛮缠，你去饭店吃饭，你觉得厨师做得很好吃，于是你付钱了，这是侮辱吗？你去上班，上司觉得你表现优异给你加薪，这是侮辱你吗？不，这恰恰是一种认可，是和请吃饭，送礼物没有差别的认可和感谢，只是更直白，更简洁，你请吃饭，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想和你吃饭，你买礼物又知道别人喜欢什么？给钱，他可以随意使用，而且我已经向他表示过感谢了。至于你帮我写作文，是出于我们之间的情感因素，我要回报你，肯定也是用一种让你感觉到情感的方式，这怎么能类比？”
　　苏陌华听到他的辩白，更是出离愤怒，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她的世界观和爱情都被颠覆了，她以为终于找到和自己相似却又不同的伴侣，可没想到他们是完全不同，甚至无法互相认同，她气得眼泪都滚了出来：“你果真该去美国，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资本家，你把人分成不同的层次，根本不认同人生而平等，你以后也会成为剥削别人的葛朗台，你竟然是这种人，我觉得我们没有在一起的必要了。”
　　谢理真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苏陌华通红的眼中透出的失望，他吐了口气，又坐下来，低声说：“对不起，你别生气了。是我做的不对，我下午请他吃饭，给他道歉也正式道谢。”说着用手指去抹苏陌华脸上的泪，苏陌华打开他的手，说：“这不是这一件事的问题，这是我们在观点上完全不同的问题，这次是这件事，下次还会有别的事，这次是平等，下次就会是公正，我们之间的分歧会越来越明显，我们现在分开，过一段时间冷静下来，还是同学，继续在一起，我们只会越来越发现我们之间思想和立场的差别，我不想我们变成不相往来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们会更理解对方，会拥有一种新的思想？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这样行吗？你先平静下来想一想，我们就为这样的小分歧而分开真的值得吗？”谢理真反问着.
　　苏陌华吸了吸鼻子，呼了口气，舒缓地说：“可能我之前太激动了，你觉得我是冲动，但真的不是，以前我们发现彼此的不同，我们吃惊也兴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试着理解对方，学习对方，让自己变得更好，但人是有底线的，我们不可能无原则得去接受对方。就比如说这次，在你看来是小问题，可在我看来却是原则性的问题。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赞同这个观点，你觉得人是不可能完全平等的，这我也知道，你总觉得我在空想，总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我不是小孩，也许算是有些幼稚，但我真的愿意努力去实现，至少先影响身边的人。可你却并不认同，如果连基本的认同都做不到，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仅仅是习惯性依恋的话，不如做朋友更舒服。”
　　谢理真看着她的伤心，突然从内心生出一种疲惫，每次到了这几个话题他们都是草草结束，确实苏陌华的感觉是对的，在这几个大命题上，他们无法像小事一样去融合，他们的原则性思想是完全不同的。
　　谢理真在公务员家庭长大，有一个做税务局长的父亲和一个做银行信贷部主任的母亲，他从小见惯了人与人之间的虚与委蛇，见多了见风使舵的商人和小官员，也见多了无权无势的底层人民，他从小就觉得自己要走到上层去，不想被人欺压无门申诉，所以他努力学习，关心政治、历史、经济，他是想做政策的投机者，并且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耻的，在他的计划里，他利用一些人脉资源，政策漏洞成功，这是正常的，并不违反，况且这其中需要付出的努力和忍耐也足以配得上这份成功了，他也并非毫无人性只认资本的人，他会把部分利益通过某种方式回馈给社会，这从他所知道经济学和社会学知识来看，这是一个良性循环，而且欧美发达国家也的商人也是这么运作的。
　　可是苏陌华在平等、公正问题上的固执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她崇拜那些为人类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一心想要向伟人一样去奉献自己，去追求人类社会的美好，但这一切在谢理真眼里确实是不现实的，人如何能脱离阶层而存在，可是他又不忍心去戳破苏陌华的理想世界，这让他陷入两难，他想让苏陌华成长，又怕伤害她的情感，这时常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但是现在谢理真没有办法再等着社会现实教会这个姑娘成熟了，他不想失去她，在他看来就目前而言，甚至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再遇见一个和他兴趣相投，支持并崇拜着他有些狂妄梦想的女孩了。
　　对于一个小城市的少年来说，想成为一个成功巨贾的梦想太过浮夸，说出来会被所有人嘲笑，他不想被当作一个傻瓜，所以连父母都不能告诉，只有苏陌华，因为她自己更理想化的梦想，所以她能理解他，支持他，还会鼓励他，他的内心因为这个梦想压抑的太久了，再不说出来，他的情绪就要失控了，他受够了父母在他耳边孜孜不倦地教授那些官场学问，受够了同龄男孩只会谈论女孩和游戏，受够了老师只关心成绩却不能引导他的人生，他受够了这个小城市的平庸与安逸，他讨厌这些人自己安于平淡，还要把那些无价值的经验传给别人。他受够了自己的表里不一，他叫嚣的灵魂已难以按捺在温和的表象中，就在此时他遇见了苏陌华，一个坚定的朝圣者，向往着遥远而空洞的神圣，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恰恰是他所需要的。他一边在心里嘲笑她的幼稚，一边又从她那里汲取勇气。
　　对于苏陌华，谢理真的感情是复杂的，喜欢是真的，亦有想改变她又怕她变的纠结，不屑于她的过度高尚，又依赖着她的理解和鼓舞，厌烦她的固执，又欣赏她的傲气，他愿意也只能与苏陌华大谈理想和思想，他是如此想抓紧这个盟友、知己，故而能耐心地去引导、包容她，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掌握了这个女孩的脾性，却没想到自己的假意附和早已被洞穿，他急于为自己分辨，却越说越错：“你也不是完全不懂地社会现实，有些想法在目前这个世界就接近空想。我想你明白这些，不是不相信你能实现理想，我是怕你理想破灭之后难以接受现实。你想当记者，想揭露被隐藏的真相，但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的判断就一定准确吗？记者也是受报社管理的，你能想发表什么就发表什么吗？就算你能发现真相并拿到证据，你确定自己能活着揭开这些黑幕吗？你只想着实现这些理想，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伤害多少人？你想过你的父母，你想过我吗？我想过，我的人生计划里总是有你，你呢？你的理想里有过谁？”
　　苏陌华不得不承认，她被问住了，她的理想确实过于空泛，她竟然从来没有把父母和谢理真的感受考虑进去，而是默认他们爱她就肯定会支持她，会以她的勇敢和奉献为傲。她甚至从未考虑过安全问题，她对这个社会的险恶确实不了解，文学作品虽然打破了时空的限制，讲出了人类社会的共性，但也的确局限于此，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有其共性，但更多的是特性，特别是这样古老的文明古国，千年积攒的人文底蕴，制度模式，高速发展经济带出的社会新问题，岂是单靠读名著就能明白的？当时年少的苏陌华，甚至连学校管理层到底由几个部门组成都不知道，更遑论这个庞大的社会？她以为先有了做梦的勇气，再辅助以才智和努力，这些社会通识只是工具，现今却忽然发现她最不重视的东西恰恰是筑梦的基石，她的脑中一片混乱，说不出一个字，但她又确实明白了什么。
　　这次吵架、分手就这样结束了，身边的同学看到他们在吵架，但是教室里太吵了，实在听不清他们到底再吵什么，而且他们很快就停下来了，也就没有过问。谢理真的话让苏陌华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曾经她以为顺理成章的事，在与现实碰撞的时候，碎得连渣都看不见了，冥冥中她悲观地想着，也许终有一日，她和谢理真会被卷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随波逐流，变成一个平凡的不会被注意的人，曾经那些海阔天空，鱼跃鸟飞的畅想，不知在哪一个转身的瞬间就被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