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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我们像瞎子似的触摸着面前的这道墙,犹如我们有眼无珠;我们在光天化日下跌倒,还以为身处漆黑的夜晚;我们被遗弃在荒凉的角落,无奈地等待着死亡。我们像熊一样吼叫,像鸽子一样悲鸣...我们寻找着出路,但出路却远在天边。”

      白发少年念完这一段后停顿了下来,按以往来说接下来他应该解释这段困境的含义,再抒发上几句教义,但今天他却合上了手里的圣经,转而打量起了教堂里的人。教堂建起来的时间并不长,时至今日,这片土地的骨髓深处仍然流淌着粘稠的刻板和固执,圣父于此地并不如在欧罗巴大陆上那样风光无限。

      多数人一开始只是被色彩绚烂的玻璃、怀抱婴孩的圣母雕塑等一系列通透着他们所不熟知的文明的装饰物所吸引,也有人是因为单纯地做错了什么事——和父母吵架了、打伤了什么人、拖欠了何人的债款,莽莽撞撞地想找神父寻求廉价的救赎。他们来过了,向年轻的神父忏悔了,往铜箱里投过钱了,交易完成了,便可带着祝福继续苟延下去。

      而后真正成为信徒的,不过也就那么寥寥数人。

      “很抱歉,今天我身体不适,请大家先行离开吧。”天草僵硬地咳嗽了几声来佐证自己的谎言。信徒们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放鸽子有些不满,但也不好在脸上表露出来,各自心里嘟囔了几句就都还是很给面子地径直往门口离开了。

      直到最后一位中年男人准备也跟紧所有人的步伐离开时,一直守在旁边的卫宫关上了大门,并在前者诧异的目光下“咔哒”一声搭上了门栓。

      “你干什么..?”男人露出恼怒的表情,但卫宫只是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指了指坐在第一排角落、戴着帽子的某个人。

      刚刚争先恐后窜进来的阳光已经基本被消耗干净了,外面仍在下着雨,微弱的光线与水汽弥漫在玻璃窗和钢铁的图案之外,被数次削弱折射后在给予室内光亮这一方面几乎毫无意义可言。教堂也没有点煤气灯或蜡烛,四人的身影都或多或少的被阴影藏匿住些许,禁不住让人怀疑这幅昏暗的场景是不是某张被水沾湿了的黑白照片,人物都已经被浸染到模糊不清,还要无限拉扯放大到朦胧的程度,钉在华美圣洁的背景板上用以警醒世人。

      “初次见面,富川大翔先生。”

      爱德蒙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对男人打了声招呼。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有着似是而非感的笑容,明明嘴角有着弧度,眼中也含着笑意的,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仿佛盯着自己的并非是人类而是猛虎之类的野兽。

      富川大翔咽了咽口水,勒令自己镇静下来,对面前这位陌生的外国男子也回报以一个有好的笑容,接着开口问道:“您是..?”

      富川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位富人该有的样子,他的头发里掺杂着远比这个年龄该有的还要多的多的花白,额头和嘴角纵横着沟壑般的皱纹,眼睛浑浊得如同蒙了一层灰霾。他的背部微微佝偻,再加上他本身身材就偏矮小,和人抬头对视的时候必然会缩住后颈,卫宫说他看起来是个老实谦卑的家伙,是事业的确如此。

      “在下是一位侦探,受人所托想询问您几个问题,”爱德蒙把帽子重新按回头顶,“请您一定要如实回答。”

      “侦探先生,我不记得我最近摊上过什么事情吧,”富川大翔打着哈哈,他斜着眼睛又看了一眼爱德蒙,“我的时间有限,家里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所以我才拜托神父提前结束了今天的礼拜,为的就是不想耽搁您太久,既然您这么直白,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五年前的三月二十号晚上,您除了大久保夫妇以外,还有杀死其他人吗?”

      天草差点脚一崴从台阶上摔下来,卫宫的脸上也难得的写上了“震惊”两字。尽管爱德蒙说了自己要开门见山,但这主题貌似也切入得太快了些。三人之前还讨论了很久关于今天早上的行动,并制定了详细的战略方案,现在却被爱德蒙的这一句“您还有杀死其他人吗”给直接破产。

      不过富川大翔看上去远比两人要震惊得多,随和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了一些,他的脚开始不自觉地前后移动些许,那是想努力掩饰正在颤抖的显著行为。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是很明白,”富川的声音意外的镇定,但已经可以看见他的额头上冒出些许冷汗了,他把脸转向卫宫道,“我现在要回去了,卫宫先生,请你把门打开。”

      “那看了这个你总会想起来吧。”卫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小块被布包裹的长条状东西,顺着已经翘起并磨损脱线的一角掀开后,安然躺在褶皱里的正是那根点缀着樱花形状装饰的发簪,只是不知为何粉色的水晶已经碎裂了一小块,缺口处的颜色粗糙不似表面那般晶莹,更像是被摘取后流失着生命与养分的花瓣的颜色。

      “哈哈..原来如此吗..是美奈子来找过你们了吧,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富川愤恨地咬着牙齿,甚至发出了“咯咯”的声音,“美奈子美奈子美奈子..居然背着我来找私家侦探了吗..哈哈..咕唔..哈哈哈哈..”

      “发簪出自工匠言峰璃正之手,除了将花卉雕刻的栩栩如生之外,他还以喜欢在作品上隐秘地留下自己的标志或姓名而出名。不过他的脾气也十分刁钻,如果进店的客人他看不上的话,就算出天价也很难从他手里买到哪怕一根木筷;但如果客人让他觉得结缘的话,他甚至愿意花上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免费给客人做东西。”

      爱德蒙一边说着,一边穿过长椅从角落来到过道。说到木筷时他拿烟斗敲了敲木质的椅子,在上面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白色划痕,于是天草的表情立刻变得色彩纷呈。

      “言峰璃正面世的作品非常稀少且品质又高,自然也就价格昂贵了。但毕竟在市面上极少见,除非对这方面有专门研究,否则可能听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卫宫接道,“好在我这位朋友的观察力还不错,找业内人士打听了一番便得知了言峰璃正这人。”

      “我们去拜访言峰璃正时,很不幸他已经去世了,现在的店铺当家的是他的长子言峰绮礼,”卫宫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位言峰绮礼并不是很有好感,“好在言峰绮礼一直跟着他的父亲当助手,每一笔生意都有详尽的记录,他本人记忆力又超群,于是我们便得知了这根发簪的买主。”

      “之后,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本人,并确认了的确是这位买主在五年前向言峰璃正订购了这根发簪,而他赠与的对象是一位十七岁的少女——我是指在五年前十七岁,应该是芳华正好的年纪吧。”

      侦探盯着富川大翔,满意地看着恐慌逐渐爬满那张脸。他终于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真实情感了,被埋藏在内心深处五年的秘密突然被陌生人揭露出来,痂壳被撕开,缝合的线被剪断,根本未曾愈合过的伤口清晰地暴露在众人眼前,在交错掩盖的血肉之下腌臜着脓水般的罪孽,被堵塞了五年之久后汹涌崩裂。

      “我本来将它卖到当铺去了,当铺,对,卖到当铺去了,哪里想得到都过了五年了,那个混账女人居然又把它买回家了!还拿到我面前来向我炫耀!我让仆人丢了它,可她居然又捡了回来,还来找什么私家侦探...”

      “五年前订做发簪的是一位普通的少年,他拿着攒了大半年的积蓄去找言峰璃正,希望他能为自己心爱的姐姐做一根发簪当生日礼物。姐姐在老家收到礼物后非常高兴,并写信说要去看望弟弟。大概是因为什么意料之外的原因,本该在早上才到达的渡轮在午夜时分便入港了,附近的旅店早已人满,少女只好去离镇子不远的村庄看看有没有好心人家愿意收留她一晚。”

      富川的脸色早已铁青。

      “都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熄了灯。这时少女发现还有一座宅子隐约可以看到灯火,大门也没有关上,急于寻找住处的她直接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爱德蒙停了下来,虽然这看起来像是吊人胃口的说书手段,但唯一的听众早已对故事的结局心知肚明。

      “她看到了对吧。”

      不等富川作出反应,爱德蒙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在杀人对吧,看到他用刀子刺穿老人的喉咙,看到满地的鲜血,看到了凶手狰狞的面容,而与此同时凶手也看到了她——”

      “给我闭嘴你这个混蛋!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富川捂住耳朵大吼道,但爱德蒙完全不在乎他打断了自己,反而用更快更急切的语速完善着这段发生在过去的、真实的事件——

      “反正已经杀掉了两个人,干脆把她也杀掉吧,否则她一定会说出去的。凶手这么想着,提着手里沾满了血迹的刀,向少女走去..”

      “都说了让你给我住嘴了!!”富川咆哮着向爱德蒙挥舞拳头,后者则轻易地迎面握住了带着怒意的一击,并攥紧了富川的拳头。骨骼因挤压而相互摩擦的痛苦声响在偌大空旷的教堂的角落间传递着,攻击侦探的男人的眼睛被血丝刻染成野兽般的通红。

      “是你吧!富川大翔!杀死那三人的凶手就是你对吧!”

      “是..是我,”富川露出狰狞的笑容,在此时此刻被正义与真相支配了大半的神圣之地显得诡异且格格不入。他用力收回自己的手,捂着脸开始大笑了起来,“是我啊,拿着刀的人就是我啊..我是个杀人凶手啊,杀掉了无辜的人、杀掉了向我表露善意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他们来着..?”

      *

      “很抱歉,石田先生,我的这批货不能进给您。我知道您的生意遇到了麻烦,还欠了很大一笔债,可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人,您说分期付款,但恕我实在不能冒这个风险。”

      面前的人作出为难的模样,但石田大翔知道那是他装出来的。一开始那人就没打算把这批货卖给自己,或许早就和别的买家谈妥了。毕竟自己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出来,还欠了不少赌债,赌场已经找上门来三四次了了,砸也砸了闹也闹了威胁的话也都放出来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欠了赌债,谁还敢和这个落魄的家伙做生意?

      他想到了逃跑。

      于是在一个夜晚,他随便收拾了一些便于携带的东西,连目的地都没看就跳上了一辆火车。最终他到达了一座从未听说过的陌生城市,在踏上崭新土地的那一刻,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虽然这方土地无私地接纳了他,可他没有能拿出来做靠山的显赫身份、也没有能够为自己提供帮助的亲朋好友,身体不行也干不来体力活,只能靠打几份小零工勉强填饱肚子,甚至一度到了要乞讨的地步。

      转机发生在某一日在帮一家零售店的老板糊火柴盒时,老板向他提起自己的一个朋友想要转手一家纺织工厂,因为迫切需要现金,价格低到了让人咂舌的地步。可即使它的售价低于价值许多,那对于石田来说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绝望的他抱着病急乱投医的态度走进了教堂,浑浑噩噩地向上帝祈祷能够恩赐给自己一笔意外横财。虽然神父念着上帝拯救世人的好听的语句,可除去少数真正的信徒以外,周围大多数人脸上或挂着看热闹的无所事事,或和自己一样充满迷惘、失落、不知道前途为何,只能在宗教的庇荫下寻求慰藉。

      直到漫长的仪式结束,他起身时,听到旁边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本来他想直接绕过去的,但当一句话直击他的耳膜缠绕上听觉神经时,他立刻定在原地。

      “大久保那家伙好像生了重病,可能活不了多久了。真可惜,他们俩年纪一把了连个孩子都没有,那么多财产居然都没人来继承。”

      “想什么呢!说得好像会轮到你头上一样!”旁边那人拍了一下身边想入非非的伙伴,“不过你现在冲到他们家去跪下喊他父亲说不定还有一丝微妙的机会,反正村子离这也近。”

      “滚远点吧你!”

      说着两人又互相损了几句。

      而石田仍然定在原地,霎时间脑子里不断回放着的只有「那么多财产」「离这也近」。那座急于寻找新的主人的纺织厂贴着标签的样子也在字词的环绕中逐渐构筑成型——机器轰鸣的声音、轴轮旋转的样子、粗糙的种子晒干脱粒后被纠缠在一起,吞吐出来的是精细的线或布料,染上缤纷耀眼的色彩——那是他未来的人生应该拥有的模样。

      邪念的种子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结出的每一颗恶孽的果实都有着鲜红魅惑的嘴唇,它们多数都在吟唱着教堂里时常回荡着的圣洁歌曲,歌颂着圣子圣母、天使与爱,剩下几张则在撺掇他遵从自己的内心,一遍遍用迷人的声音教导着——

      「这是上帝给你的机会呀。」

      「反正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与其让那一大笔财产白白烂掉,还不如把它【弄到】手,发挥更大的作用,创造更大的社会价值。」

      他回到店里,和老板说自己其实家境殷实,是和家人吵了架跑出来的,昨天和父亲写了信请求他的原谅,并向他借了一笔钱,很快就可以买下老板朋友的那家纺织厂了。

      在老板同意帮他和朋友交涉后,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摸清楚了大久保家的位置,在一个午夜潜入了他们家。果然如那两名路人所说,看似生活拮据的大久保夫妇其实家中有着不少值钱的东西。然而没想到在【翻找】钱财的时候惊动了大久保夫妇,情急之下他从厨房找到了一把刀杀死了行动不便的两位老人。

      而就在他把刀从老人的后颈拔出来时,他听到了门口有动静。站在门口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身着粉色和服、满脸惊恐的少女,少女看到他发现了自己,连忙转身向门外跑去。

      「不能让她离开!」

      那位少女还是很年轻的模样,长得也很漂亮,这让他有些犹豫。可是马上、马上就能改变自己的未来了!只需要今晚一过,没有人会知晓的!他就可以成为纺织厂的新主人,他会变得富有!他会获得所有人的尊重!

      这是上帝给予他的重获新生的机会,没有人能够破坏掉它。

      他轻而易举地追上了因为恐慌而跑得跌跌撞撞的少女,把刀子刺进了她的腹部。少女立刻捂着肚子趴倒在地上,但求生欲还是使她继续往前爬行着。

      “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他不断地道歉着,得到的回应是少女模糊的“好痛啊”“请您住手”之类的祈求的话语,那些话语和脑中的果实们的吟唱混杂在一起,让他几近动摇,并趋于崩溃。

      「给我停下!」

      “真的!非常地抱歉!!”

      他从背后把刀捅进了少女心脏所在的地方,少女无力的挣扎停滞了下来,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血在土壤上蔓延开来,铁锈的味道溶进风里,灌进他的鼻子,他突然跪倒在地,然后大笑了起来。

      感谢上帝,他将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

      “我把她的尸体埋在了樱花树底下,我挖得很深,盖上土时我突然发现她头上的发簪非常的漂亮,于是我就把它拿下来藏在了口袋里。之后我靠着那晚上【拿到】的钱买下了纺织厂,至于那只发簪我拿到当铺去换了一小笔钱,给自己置办了一件正装并穿着去见了老板的朋友。”

      “然后生意也意外地顺风顺水,还成功娶到了富川家的女儿对吧?所以说到底你不仅是个杀人凶手,还是个靠【偷窃】发家的【盗贼】啊。”一直没有发言的天草评价道。

      “我才不没有【偷窃】!那笔钱是上帝送给我的!是上帝给我的!是上帝送到我面前来的!是上帝给我的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信仰他!他爱着我!我自此之后每周都来教堂做礼拜!吃饭和入睡前也会做祷告!我是个虔诚的信徒!我是他的拥护者!”富川大翔激动地反驳道。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三人,脸上激动的表情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蔑和不屑。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轻易地承认这件事情吗?因为就算你们告诉了警察也没关系,警察厅不敢动我的,只需要拿钱打发这群家伙就好。不管如何,现在我是富川家势力最大的人,老头子和美奈子都会全力保住我!然后..等我弄死那个整天唠唠叨叨的老头子——那个老头子早就该死了,富川家就会完全落入我的手里,美奈子——美奈子那个女人也该死!我想想到时候要怎么处理她的尸体比较好呢...哈哈哈哈哈没关系!我是富川大翔!上帝会一直保护我,会一直站在我的身后..”

      富川狠狠地推开卫宫,把门栓打开,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怎么样,富川夫人,我的委托已经全部完成了,您也听到了您丈夫说了些什么了,之后再该怎么做就是您的问题了,”爱德蒙打开告解室的隔断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里面站着的正是之前的委托人富川美奈子,“毕竟,只有您才是身上流淌着富川家血脉的人不是吗?”

      富川美奈子紧咬着嘴唇,脸被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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