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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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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手店一眼相中了这样东西,价格虽然有些昂贵,但您知道...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女人在说出最后那句前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刻意强调她的身家和地位有多么的值得引以为傲,但在爱德蒙听来这只暗示了一件事实——如果完成了她的委托将会获得非常丰厚的报酬。
女人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反复碾磨着的是一支木制的发簪,与尖锐的末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头用粉漆涂抹的精致的樱花造型装饰,其中最大的一片花瓣边缘巧妙地绕过一个弧度后形成镂空,与垂坠的几颗穗状水晶一环环相扣在一起。
爱德蒙可以肯定,不管这个昂贵到底被定义在何等阶段,这件艺术品都值得它被标卖的价格。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拿给我丈夫看了这个,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您见过死人吧?他当时脸色简直比死人还惨白。今天我的侍女收拾房间的时候试图偷走它,被我发现了,她承认说是老爷让她背着我把这个发簪丢掉,”女人把发簪塞进爱德蒙手里,“卫宫先生说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请您帮我调查一下。有结果的话报酬自然是好说的。”
一直等到女人踏出了庭院,咕哒子才略有些不满地从楼上飘了下来,坐在刚刚被女人霸占了许久的单人沙发上。
那是她平时最喜欢盘踞的地方,喜欢到恨不得要在扶手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挂个牌子写上“「咕哒子专属」”才好。然而每次有客人来访她就不得不让出那个位置,毕竟就算她抗议也起不到明目张胆的作用。
“你刚才都听到了?”爱德蒙把头转向少女所在的方向,“有什么看法?”
“男人看到女人用的饰品突然脸色大变,怎么想都应该是有什么不能告诉妻子的秘密吧~”咕哒子把纸伞搭在肩膀上,也侧着脑袋望向爱德蒙。
爱德蒙·唐泰斯是以极低的价格买下这座宅子的,它原本属于一对年老且善良的夫妻。这对夫妻因为身体问题的限制平日里很少出门,除去雇佣的一位花匠每半个月会来打理一次庭院外基本没有外人来拜访,二人也很少出现在四邻八方的视野之中。
然而花匠最后一次来工作的时候,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腐臭味。走进宅子里才发现会客厅处满地都是血迹,味道的源头是卧室里半掩的衣柜,里面赫然堆放着他们已经腐烂、翻滚着蛆蝇的尸体。
花匠第一反应就是去报案,之后也被当成嫌疑犯审问过,但直到最后警察厅也没能抓到凶手,只好草草地先归类为疑案塞进档案室封存起来。
老夫妇的尸体被搬走草草埋葬了,靠着他们的身体当养料的虫子们也被清理掉了。关于这件疑案的传闻也随着时间的递进越来越离谱,凶手候选人从见财起意的山贼到吸食人血的鬼怪,一时间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连最顽劣的孩子们也都乖乖听母亲的话不在外面呆到天黑还不回家了。
宅子也不是没有再被卖出去过,然而新房主住进去了仅仅两天就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眶撕扯着头发喊着“救命啊有鬼啊!”发疯似的冲了出来,并连违约金都顾忌不上、拿了八成多的房款就匆匆逃离了这里。也有胆子大的年轻人结伴而行想要一探究竟,但基本下场都是被吓得半死顺便再落个笑柄。
爱德蒙倒是一眼看中了这座宅子,离市镇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装修和环境也非常地符合他的口味。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冬季即将结束,院子里樱花树枝桠上的积雪已经所剩无几了。一想到过不了多久空旷的树冠就会被粉色的云雾所替代,他就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中介商本就急于出手这烫手山芋,突然遇上有冤大头送上门来,自然是喜滋滋地以低价卖给了他。办理手续时中介商还好心地提醒说“这座宅子之前发生过凶杀案,据说至今还有冤魂在里面飘荡”,但看到爱德蒙只是笑笑表示不以为然,自己也不再多操心了。
搬进去的第一天,爱德蒙就发现这座宅子里的住客不止自己一人。
明明晚上睡觉前他是拉好了窗帘的,早上醒来时却发现窗帘被绳子完好地拴在一边,窗户大开着,阳光正嚣张且铺张浪费地洒在他脸上;
明明好好地挂在门口挂钩上的钥匙怎么都找不到了,最后还是不经意间发现它被塞进了杂物间里一只闲置的白瓷细颈瓶里。
对此爱德蒙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看到窗帘被拉开了他就再拉回去,钥匙被丢进瓶子了他就将钥匙倒出来,瓶子依旧放回原地。
或许看到爱德蒙没什么反应让这位鬼魂很不开心,在第二天晚上他翻开书时扉页上大摇大摆、歪歪扭扭地写着“我好恨啊”“我要杀了你”“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终于是做了怨魂应该做的事情呢。
爱德蒙这么想着,翻过了扉页,手指很轻易地从书页的缝隙里摸索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面,接着昨天晚上停下的地方继续阅读了起来。
这种诡异的和谐终于在几天后伴随着天草时贞四郎的拜访被彻底打破了。
天草时贞四郎是镇上的一位年轻神父,和爱德蒙也是经过卫宫的介绍才认识的。听说爱德蒙把侦探事务所的招牌摆到了这个小村庄里后,天草满脑子疑惑不解,终于在那天抽出了空隙借着“恭贺乔迁之喜”的名义跑来打探情况顺便蹭吃蹭喝。
一走进宅子天草的眼神就不对劲了,满脸难以描述地凝重,但他也没说什么。直到爱德蒙拿来一个盒子,说是之前特意买来招待他的点心,然而打开时发现里面落满了点心渣子,除了几个最中还可怜兮兮地蜷在角落外,明显一副被人洗劫了的样子。
“别看我,你觉得我像是会偷吃这些的人吗?”爱德蒙连忙给自己洗清嫌疑。
“那请开始你的推理吧,侦探先生,残忍偷走爱德蒙·唐泰斯用来招待天草时贞四郎点心的犯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住在这间宅子里的某位很顽皮的鬼魂小姐吧,”爱德蒙拾起一块最中掰开上面半层,果酱的香味立刻窜进鼻子里,“你明明早就看到她了。”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为了照顾你的感受才特意忍着没说...”
“不过也是时候和这家伙好好谈谈了,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现形的办法?”
“准确来说这家伙不是鬼魂一类的,而是妖怪。鬼魂的话需要做法事让其附身在阴阳师的身上才能交流,但妖怪的话...本就可以让人类看见,只要她愿意,”天草看着爱德蒙几口咬掉了有果酱的那一半,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样也太浪费了,点心会伤心的。”
“那请问你愿意吗,妖怪小姐,一直徘徊在这座宅子里想必也是有什么执着的东西吧。”爱德蒙选择性地无视了天草的后半句话。
“如果想要帮助的话可以来委托我,爱德蒙·唐泰斯,乐意为你效劳。”
语毕,侦探摘下帽子,转身对天草刚才起一直盯着的某处微微地鞠了一躬。
一片樱花花瓣突然突兀地冲进了视野,顺着不规则的螺旋轨迹坠到地面。
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带着熟悉的恶作剧性质,钻进他衣服的褶皱里。
爱德蒙直起身子,漂浮在视线上空的是早已相处多日、却是第一次正式相见的、如樱花般清丽的少女。
少女一头橙色的发丝用蝴蝶结的发带服帖地系在脑袋的一侧,着一身粉色的和服,上身的衣料布满了矢羽的图案;
纤细的手腕没有任何饰品,倒是随意地架了一把纸伞在肩膀上,本就清瘦的身体或许因为她漂浮在空中显得更加的轻盈。
发觉爱德蒙看到她了,她倒是先不好意思了起来,手无意识地揉搓着振袖的边缘,眼睑微微阖上,遮住了大半琥珀色的眼瞳。
“把我钥匙藏起来、趁我睡觉时拉开帘子、在我的书上涂鸦的,就是你了对吧。”
“还有偷吃点心。”天草善意地补充道。
“我我我...我其实就是太无聊了,之前那些人我也想跟他们好好做朋友的,可是他们都被我吓到了...”少女手足无措地回应。
“那么妖怪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座宅子里呢?”
“我也不知道啦,醒来时我就在这里了,这里的东西我都可以随意触碰,食物也可以吃,但是我最远也就只能到院子外面十米左右的距离,然后就会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名字、住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到这里时少女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但是我可以肯定,我一定不是凭空出现的孤魂野鬼,在成为妖怪之前我大概也是个普通的人类吧...因为,有一个念头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着..”
“那就是,我一定要见到某个人。虽然不记得他的名字和长相,以及为什么要去见他了,但那一定是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我刚才听到这位神父先生说您是一位侦探,那能不能委托您一件事。”少女握紧了伞柄,略微透明的骨节都显示出了发白的迹象。
“如果你保证以后不再给我惹麻烦的话。”爱德蒙道。
“我想拜托您帮我找回我的名字。”
“这有点困难啊,你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能给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而且你也不能离开这座宅子...”看到少女的眸子一瞬间黯淡了下去,爱德蒙倒是自己先笑了出来,“不过我不是刚才说了乐意效劳吗?我答应你...一定会找回你的名字的。”
“非常感谢!!”
少女整张脸都被欣喜填满,因为这份人类情感的体现,她看上去似乎更加的真实了。
“在那之前先给自己想个暂用的名字,总不能一直喊你妖怪小姐吧。”
少女陷入了沉思,她开始在会客厅内四处飘荡,试图从任何一件摆放着的物品中汲取到灵感。然而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开始感到头疼,随手一拂袖子便不小心将一个木杯扫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木杯在地上滚了几下便以杯口朝下的屈辱姿势停住了,少女弯下腰捡起它并将它放回刚才所在的位置。
接着她开口道。
“侦探先生,在找回我的名字之前——”
“请暂时叫我咕哒子吧。”
*
虽然新买回来的西洋历上标志时间的红圈早已侵吞了整个三月的小半地盘,但气温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寒风倒是依旧加班加点地凛冽着。
然而草地也不为所动地冒出了新鲜的绿色,枯黄到叶脉已经和叶肉撕裂成蛛网状的老旧的叶子也被新生的嫩枝挤得垂贴到了地上。清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雏鸟叫唤的声音,甚至前几天还有一只刚苏醒的蛇登门拜访,就算已经变成了妖怪,咕哒子还是被吓得飘到了天花板的角落。
大概再过上半个月,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就会迎来它每年最美好的时刻吧。
尽管已经答应了咕哒子要帮她找回名字,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的恶作剧在没有变本加厉的前提下继续进行着。她不再向爱德蒙隐匿自己的行踪,每天堂而皇之地在这座宅子里四处晃荡,好像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之主。
爱德蒙也陆陆续续地接了两三个委托,不过都是随便推理一下都能得到答案的简单案子。有时他会在客人走后询问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咕哒子有什么想法,而她也的确有时候能发现一些难以察觉的盲点或是给出一些不错的建议。
没有委托上门的时候,爱德蒙会念书给咕哒子听。一开始是那些战国时期的武士们从崛起到落幕的漫长过程,文字被规规矩矩地束缚在切割白纸的黑色框条里,就如同故事中那些主人公高尚的品格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咕哒子每次都是坐在爱德蒙身边听了不到一会儿就直接趴在地板上昏睡过去,她睡觉的时候会很乖地把伞收好抱在怀里,然后脑袋垫着柔软的发丝闭上眼睛。
有时候爱德蒙看到她单薄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会下意识地担心这样可能会着凉或是保持这种睡姿久了醒过来时手脚会不会麻掉,但很快他会想起身边的这个少女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她早已被时间和无法捉摸的不可抗拒力量永远定格成了这副模样。
后来爱德蒙干脆把历史书扔到了一边,开始给她念西洋的童话。少女的全部好奇和注意力一下就被这些光鲜亮丽的故事吸引了,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抱着腿认真地倾听了起来。
“皇帝的床真的全部都是金子打造的吗?”
“为什么他病得那么重,他的大臣们不给他找医生治好他呢?他生病了应该会需要人在旁边陪着吧,可是大家只在关心他什么时候死掉...好可怜。”
“艾丽莎真是个好姑娘,要用荨麻织披肩听起来就很疼..不过如果我有兄弟的话,我想我也会愿意为他做出牺牲的..吧。”
“我·也·想·要·一·个·打·火·匣!”
除了源源不断的感慨和疑问,咕哒子格外喜欢幸福的结局,无论是士兵娶了公主并当上了国王,还是为艾丽莎的火刑做准备的柴奇迹般地生出了玫瑰,或是最简单的,谁和谁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诸如此类云云。每当听到这些地方,她都会激动得露出笑容,澄澈的双眼里填充满喜悦的光辉。
说到底还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啊。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啊?”
咕哒子嘴上发表着疑问,眼睛却一直盯着女人刚留下来的发簪,她试图把它拿起来打量,手指却毫无障碍地从那一小抹粉色中穿了过去,于是她只好把自己的脸凑到桌子前瞪大眼睛。
真奇怪,这樱花明明是木头雕成的,却如真的一般,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随便用手轻轻一捻花瓣与蕊芯就会从萼片上脱散下来。那几颗水晶与花瓣材质不同,但与它们悬挂在一起却又毫不突兀——怪不得委托人会说“一眼相中了这个”,它的确值得人一见钟情。
“富川美奈子,她是富川大翔的妻子。”爱德蒙把刚刚切好的烟草揉洒进烟斗里,然后划了一根火柴慢慢地点燃周边,火焰顺着倾斜的角度把梗熏烤成漆黑的颜色,一直到它灭去前,爱德蒙都保持着沉默。
“富川大翔又是谁?”
“他是现在富川产业的家主,几年前他靠做棉麻生意大赚了一笔,给自己攒足了名气,那时候他还叫石田大翔。富川美奈子的父亲对他很是欣赏,便把女儿嫁给了他,他入赘了富川家,就改了他们家的姓氏,近些年他基本慢慢地掌管了妻族的企业,成了名副其实的家主。”
“说不定是那位富川先生稳定了自己的根基,开始觉得妻子年老色衰,在外面寻觅了别的女人,然后看到妻子买到了和情妇有关系的饰品,怕自己的行径被妻子发现所以才这么迫切地想要丢掉这个麻烦?”咕哒子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
“插个话,这根发簪真好看,”咕哒子把视线又移回了它身上,“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它就觉得心情很好呢,如果有人送我这样的发簪...我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爱德蒙缓缓吐出一口烟,掺杂着香料和烟草味道的气体逐渐扩散在空气中,咕哒子装出一脸嫌弃地“噫”了一声,撑开伞飘进院子里去了。她四处望了几眼,最后坐到了还没有开出花来的樱花树枝上。一旁鸟巢里的雌鸟立刻激动地飞了出来,展开翅膀叽叽喳喳地宣誓对自己崽子们的主权和保护责任。
望着向雏鸟们张牙舞爪做鬼脸的少女,爱德蒙背过身子笑了出来。
一开始自己决定离开镇中心搬到这座宅子只不过是看中了它的清静,而他又恰恰喜好这点。除去与天草和卫宫保持着还算频繁的来往,他也不怎么花费时间致力于人际交往。然而已经搬进来了快两个月,现在所习以为常的生活却与他一开始设想的简直大相径庭。
给妖怪少女念童话故事、每天看着她在开饭前双手合十甜甜地说一声“我开动了”、纵容她吃专门给天草的下一次来访准备的点心——这些在之前从来没有被规划进他的生活过,现在却每天都如本能般如影随形。
春天马上就要到了。
他越来越期待和少女衣衫一样的粉色樱花铺满枝头那一刻的到来了,到那时若是撅上一枝,插进之前她藏钥匙的那个白色细颈瓶子里,摆放在窗口或是书桌上,她一定会感到十分欢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