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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遥夕 ...

  •   我喝了三蛊茶,茶壶中水不见少,温度自沸腾至冰冷。阴间的茶水不能多饮,因为多少会影响活人的寿命,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无事可做,反而把赩枫看得有些害怕:“再喝下去,你可以直接去往生井投胎了。”
      那倒也无所谓,我默默想着,又饮下一杯冷茶,感觉喉咙都冷得快要结冰。
      房间内的交谈还在继续,影子的对峙也停留在微妙的平衡之中。
      虽然投在门上的景象十分可怖,我并没有感应到杀意,认为他们并不会真的动手,只觉得这状态一时半会无法结束。
      刚一念及此,房内的晏九短暂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
      门开了。
      太突然,我未能反应过来,还持着茶杯顿在半空,怔怔看他。
      房内果然不用人间的蜡烛照明,亦不存在清辉月光,只一枚置于镂空纹新香囊中的夜明珠悬于顶上。
      晏九就站在那颗明珠下,半束的发丝落了满肩,被明珠清冷的柔光映出银白之色,显得华贵而温润。他对我平静一笑,笑容是一贯的温和,却有些敷衍,仿佛心不在焉。
      他身后是一名雪白的女人,仿佛一团雪白的雾霭,满头金钗刀剑似的密密麻麻。
      晏九唤她姑娘,态度很亲近,像是认识了很久,让我称她遥夕君。
      遥夕君身着雪白的裙子,身段修长轻盈。一张脸不施粉黛,却比京城里涂脂抹粉的贵族小姐还要素净白皙。她的瞳孔颜色很浅,几乎与眼白融为一体,不小心就会当成是盲人。但当她朝向我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分外鲜明。
      “你带来了一朵十分娇艳的花。”遥夕君温吞地开了口,像看我,又像透过我看向虚空某处,梦呓般十分恍惚。
      我发现她雪白的裙摆上织出大片苍白的花,单色的绣纹十分华丽,有一种被掩藏起来的明艳。
      “艳丽得就像马上能烧起来,而内在就同外表一般毫不温顺,摘取这样的花,犹如执炬逆风,恐有烧手之患。”
      晏九温声说:“愚者不舍爱欲,姑娘何曾见过吾不能释炬?”
      那双剔透的眼从我身上挪开了视线,看了他一眼,复又转了开去。
      她似看不见其它人,虽然是在评价我,但没有任何和我本人说话的意思。我见过的脾气古怪的人很多,也少有如遥夕君这样完全不搭理客人的。
      她取下挂于廊下的伞,伞面是空无一物的雪白,伞柄,衣裳,手腕,竟分不出哪个更加无瑕。
      白色的女人背后是黑色的夜叉,她撑起伞的一瞬,无数细碎的花瓣自回廊外飘散而来,像回应了某个无声的召唤。
      她将伞柄轻轻磕在栏杆边缘,连话也懒得说,径自走入那长长的回廊。
      晏九到我身边,抬手拂去发鬓上一枚残留的花。
      那花到他手里便融化了,汁水是淡淡的粉色,我这才意识到在前院落了满身的白花不知何时变作艳丽的红色。
      这迟疑的片刻,遥夕君已经走远了,她生着这样奇异的外貌,站在那里就像一副画落满了雪。而行动起来时,娉婷的姿态又现出了女子娇媚柔美的体态。
      即使我确定她算不上真正的女性,也不得不承认她很有魅力。是一颗丰熟过了头的果子,蕴着将要腐败的颓唐之美,骨艳而色淡。
      哪怕是赩枫,也不曾给我如此极致的接近死亡的美丽。
      她似乎有限制在身,不出第二道院门,最后一段路令侍儿领我们出去。而晏九不需要人领着,轻声告别之后,也不待她回礼,便领我熟门熟路地走了出去。
      因为是离开,前院的雪树收敛枝叶,没有任何反应。
      这一路也无话,晏九大概是在房内得到了什么启示,一直微低着头思考。我要还是小姑娘,此时就会走在他身侧,让他伸出一只手来牵着我。但作为武神,我又应该如侍奉君父般落后半步,不去打扰他。
      他不曾有指示,我在这两种态度间纠结了一会儿,忽地看见他发梢落了一片雪瓣。乌黑之中的一点白,想必是在树下经过时粘上的,很是明显。
      我没有多想,伸手轻轻拈去了那片花瓣。
      动作已经足够轻,还是惊动了晏九。他握住我收回的手,隔着一层玄铁铸造的护腕,把我带到他身侧来并肩同行。
      此地不染红尘事,主人为修行一步不能踏出门扉,却对来客的请求了如指掌。晏九说话的声音很轻,似讲述一个极隐蔽的秘密。她能解梦。
      在许久之前,主掌审判的阎君感念世人皆苦,不忍见死者太过思念活着的亲人。那时候的地府还很简陋,望阳台还不见踪迹,阎君便独身至阴阳交界之地,那里花开成雪,像一片未遭到晨曦照耀的无瑕的雪景。只是那不是真正的雪,而是吃魂的怪花。
      阎君俯身跪拜,郁黑的袍子铺散在地,他开始祈愿,为所有饱受死别之苦的魂魄求一个美梦。于是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出一片炽艳的红色,吞噬起这片白色的花地。
      两股力量构成了一个世界,在他诚挚恳切的一念升到最烈之时,一朵花避开了红色的浪潮,维系了自己的雪白无瑕,便是回应了他的愿望。
      在地府,这就达成了某个协议。于是那花得到阎君愿力,瞬间脱离血海沉骨之地,长成一株雪白巨木。它长于长夜,不见三光,由花至树,溢散的灵气孕出地府的精怪,取长夜之名,即是遥夕。
      遥夕君渡雪而来,是赐梦的精怪,以全阎君为世人完梦之愿,到后来力量愈发强大,兼具了解梦与预言能力,晏九经常为此拜访她,询问一些自己感到困惑的问题。
      “你自己不也有这样的能力?”
      我现在还记得他将京城官员的信息一一详细说与云守城的场面,但那还是凡人的一生,看见命运轨迹虽然不容易,对他这个级别的人物来说还并不算难。
      “这不一样,”出来之后,他唇角自出现在我面前就挂着的笑意敛几分,但整个人的距离感也随之减弱,仿佛终于卸下一层伪装,换成了更为轻松的相处方式。
      “她自诞生起就不能出院门一步,不沾染红尘,才能保持一颗剔透玲珑心,而能看清万事本有的轨迹。”他这样说着,十分坦然,“而吾做不到,吾判断事物太过主观了。”
      “我这是听见了什么话?”我半惊讶半惊奇,“你可是传说中最公正严明、不偏不倚的文心帝君,不站任何族群的立场。大家都说你客观得简直冷酷,你却说自己过于主观,这是自谦之语吗?”
      我承认我的语气是有些浮夸了,不过跟他闹着玩的次数太多,一点不觉得自己幼稚。
      晏九却没有如以往般露出自得或嫌弃的表情——他不怎么表露出文人的矜贵,甚至是有意剔去这种风骨,让自己泯然于众。不过要是说他好话,他也受之坦然,觉得自己完全担得起如此赞誉,只会嫌我夸得不够。
      但这回他什么反应也没有作出,只是神色愈发浅淡:“旁观者清而局中人不明,天地不仁,神明亦为红尘之一芥。吾心中所念,弹指便生百丈巨树,风起天岚,万叶皆动,又哪能片片都看得分明。”
      我不太喜欢他现在的表情,仿佛站在极宏观的角度审视自己,遥远而又疏离。
      可是随机我便意识到,在作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自己也在如此漠然地审视他。
      芮姬与云馨终究不同,要是后者,早就因看不惯而脱口指正了,而我只低下头去,当做什么也没察觉。

      常彦对着架在炉上的紫砂药壶发呆,没了那浮夸的、弧度极大的笑容,他看上去就是个冷若冰霜的贵公子——这个形容落在正阳帝君身上简直过于惊悚了,天宫里少有人没被他的热情祸害过。
      而现在,他在独处时无意中露出了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
      这表情和文心帝君十分相似,过于平静,以至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是很快,在他发现我睁开眼睛之后,又立刻露出了那种坦诚明艳的笑容,就像一刻不慢地覆上一张笑魇的面具:“小芮,你总算是回来了。”
      魂魄重新落入这具凡人躯体需要时间适应,我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身体无法操控的感觉很不好,我连回答都困难,在发出两个无意义的音节之后,我放弃地闭上了眼。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我才能坐起身来。衣裳还是平整地穿在身上,但是头发被解开,发簪放在床头翠竹矮柜上,仔细排成了两列。
      一枚青玉发簪捏在常彦手里,他递给我,玉石已被捂得温热,不知他拿在手里盘玩了多久。
      “这是华予的品味,”他似是漫不经心,又像若有深意,“年轻的女孩子不该喜欢这种装扮,太寡淡了。”
      那是你的品味过于奢华,见谁都会觉得寡淡。我想如此反驳,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是睡得太久,喉咙干涩之缘故。
      他说晏九要过一阵子回来,毕竟他只有半身下凡,少不得先往天宫去一趟。在那之前,常彦已备好汤药,是为我祛除阴气的秘药。
      我早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不怎么苦涩,含着某些甜腥,让我很不喜欢:“里头掺了血?”
      常彦没有否认。
      “是什么动物,或是什么人的?”
      “不要问了。”他说,“你体内不光有这回去阴间带上的阴气,还有上回被憺灵所伤的寒气,不补充点温阳之物,过不了多久就会日夜四肢发冷,骨骼疼痛,随时间推移会愈加痛苦。”
      我当然知道后果,阳气损缺带来的病痛,这几个月来已经初露征兆。并非不能忍受,只是谁都希望有个健康的身体。于我来说,饮下不明来历的血药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
      熬煎药汁的火焰是青白色的,常彦轻念一声收了火。他不怕烫,直接拎了药壶倒出颜色深郁的汤汁,分成三杯放在我面前。
      我拿青玉簪挽了头发,一杯一杯喝起药。
      在我喝药的时候常彦也没有消停,温热补阳的东西一入喉就让我感到胸腹内热,背上发起汗来。他有一下没一下扇着风,忽地说道:“你的头发是华予拆下的,怕你睡相不佳被簪子戳了眼睛。真是好笑,魂魄都离了身,哪还会有睡相的问题。他这么仔细的人,是忘记了,还是关心则乱?”
      我喝完最后一杯药,捂着嘴冲他摆摆手,以掩饰无法答话的窘态。
      常彦略有些震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噗嗤一声笑了,开怀又幸灾乐祸:“堂堂第一女武神也有被苦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你刀山火海过来,阴气噬体也不怕,居然嫌药苦……能见此奇景,真是不枉本君亲自下凡。”
      后面又是一长串大笑,他愉悦至极,全然忘了上一句说的内容。
      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一天觉得常彦的嘲笑比正经话语还容易面对,并真心实意地希望他再多笑一会儿。
      忽然有人在外头敲门,声音很轻,但我俩都听见了。
      常彦止住笑,对我做了个手势,用气音说:“不是文心。”
      不是他,又是什么人,这片竹林非是平凡之地,不存在误入的可能。
      我想到其它人选,莫非是君父或卫皓临,他俩要是想来拜访,可能会有特殊的手段。
      常彦猜出我所想,又摇了摇头,拿扇柄按了下我的肩膀:“在这呆着,本君出去看一眼。”
      他扇上附着隐匿气息的术法,我只得坐在床上。想来他也是名帝君,虽然看上去不太能打,实力在凡间也打了折扣,但怎么说总该有自保之力。
      他开了门,与访客交谈了起来。我倾听片刻,可惜凡人的耳力不能听见任何信息。
      然后他折返回来,左手食中二指夹一张黄色符纸,纸背透出朱红之色。
      “是个凡人的仆从,”他看上去也有些意外,但隐隐的,还有丝兴奋,“不知怎么找到了这里来,说你救了他家少爷一命,特地前来送谢礼,并一张求来的护身符。”
      是王赟。王家登门道谢。
      我与云家断绝关系的事绝不会外传,他一个凡人,这么短的时间是如何知道我现在此处?
      常彦却没有兴趣弄明白这个,他迫不及待递给我符纸,兴奋地简直有些怪异了:“真是撞上大运,你看看这符是什么来头。”
      我展开那保存极好的纸,龙飞凤舞的一张符文。我对道术没什么研究,不过这实在是太常见的咒语,谁人都能画,只是随落笔者自身实力而决定符文力量。
      显然,制作这张符文的人修为并不强,笔墨也不甚流畅,颇像新手,不知常彦在激动什么。
      “啊,华予忘了跟你说吗?”常彦终于意识到我完全一头雾水,给我解释起来,“咒语是很常见了,但是各个道门因师承、供奉不同,做出来的道具也有所殊异。所以某些有显著特征的门派,绘出的符文就能体现其特色。”
      我将目光落在纸上一点朱红上,指甲轻轻划过,那是朱砂。
      朱砂绘制的符纸也不少见,但一整张黑墨中独落一点红,这就有些奇怪了。
      “千煌观镇观之宝乃天降神火,为赤红之色。所以为了表示自己的力量来源,同时也为震慑妖魔,绘符到了最后,在完整的咒文之上,还要以朱砂点一笔,才算真正完成。”常彦也抹一把朱砂印,丝毫不在意会不会破坏咒文,“从成色上看,此符落成不足两个时辰。算上送来的时间,只可能是千煌观有人此时正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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