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凛然如君般(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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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飘着点点细雪的冬日清晨，穿过积雪的步渡桥，她去了寓所尽头，甚少有人靠近的荒废宅院中。
寒风凛冽，昨夜的雪搭在屋顶上，稀稀零零的下落。庭院里，破败的神社中供奉着不知名的神明。屋前的梅树下，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孩子一如既往地驻足于此。
这正是藤原家小姬君与名为安倍晴明的玩伴钟爱的地方。两人时常不约而同的聚集在此玩耍。
今天，他们就着这深厚的积雪，做了许多“雪兔”。
做法其实相当的简单。
先将雪搓成圆润的一团，再捡两粒红豆按上去，算做眼。最后用树叶当耳朵，一面一片，一个小玩意就此在掌中成型。
“每到这个时节，我便会等待春日的来临……”男孩将掌中的雪兔递给那幼小的姬君，顺带着俯身，轻轻拍落粘连在姬君衣角的雪，目光沉静，望向青空。
“雪虽然轻盈美丽，但若是融解在衣襟上，便会使人着凉。到时候，阿朝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如的玩耍了……”
“欸”日光下，女孩的眼睛晶莹剔透:“也就是会生病的意思？”
“嗯。”他点头。
女孩放下手中栩栩如生的雪兔，眼睛瞪圆，表情生动:“欸，我才不要生病呢，毕竟药那么苦呀…” 朝香的神情，好像已经喝下了难以下咽的苦药一般，脸颊气的鼓鼓的。在男孩眼里看来…自然是相当的惹人怜爱。
“呵…”安倍晴明终于是忍俊不禁的笑出声。
“说起来啊，晴明为什么那么喜欢春天呢？”朝香想到男孩说过的话，她忍不住问。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副相当好奇的模样，当晴明禁不住回望的时候，女孩又只是腼腆的笑，看起来无比的乖巧。
被那双璀璨生辉，好像会说话的眼睛注视着，晴明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暖流涌动，好像这着实不讨喜的阴冷天气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啊…那是”晴明眯起眼睛：“梅花绽放、桃花飘香、春樱流转。一切都是那样明亮…”说着说着，他流露出了相当柔软的神情，向来冷硬的目光也随之柔和起来，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藤原朝香似懂非懂的点头，心事却渐渐明朗起来。
虽然不曾明说，但她知道……眼前的男孩子一定是想家了。不是京中的阴阳寮，而是一年四季都繁花似锦的信太森林。
母亲的身旁才是孩子的归处，在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的晴明最最思念的地方，可不就是有着白狐葛叶的故乡吗。
这样一想，朝香却无端的生出了惭愧之感——她是家中的幼女，一向是被众人宠爱的，几乎快到了众星拱月的地步，就是这样…还会因为父母兄姊偶尔的忙碌而闹变扭。那…自始至终孤身一人的晴明，又该是如何的难过呢。
“想回去吧…”
“想回到信太森林吧…”
朝香伸手捏住男孩子的衣角，轻声呢喃。
“!”晴明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的的确确有这样想法的——只是单纯的想再见一眼他的母亲，那位姿容端丽的葛叶夫人。被抱养到京都的年纪实在过于年幼，以至于记忆中母亲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印象深刻的，也只有那双总是轻柔的抚摸他的发顶的，温暖的手了。
但他“想回去”的意义可不只是思念故乡这么简单…身为半妖的安倍晴明的所谓“回去”，在其他居心叵测的人眼里一定是他想要回归到妖怪之中，选择了妖怪之血的证明。这样异端的想法如若被人得知，后果不言而喻…自心底升腾而起的凉意沁入四肢，霎时间变得手脚冰凉。
下意识的，在他的脑中有千百种掩饰的理由呼啸而过。怔忡之际，只见眼前的女孩子纯粹不掺杂他物的担忧神情……
兴许，她是不一样的呢…
是她的话，一定能够理解吧…
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他的「阿朝」。
兀的，他放松下来。
好像一根绷紧的卸下了全部力气。
“想回去也没关系哦。”朝香葱白水嫩的小手从晴明宽大的衣袖中钻进去，悄悄、悄悄地握住了他颤抖着的手。
一直缄默着的人终于说话了。
“啊，那里的加贺梅是开的最盛的。几时再一起去看吧…”这样说着，晴明好像是从这小小的鼓励中汲取了无限的力量一样，同样的紧握住她的手。
虽然这个几时，也许遥遥无期。但……
直至此刻，他躁动不安的心才真正的安定下来。
直至此刻，他也确信—“眼前人于他而言一定是最最特殊的存在”这一事实。
别过之后，朝香将这件事默默记下，期待着春日的造访。
藤原邸的连廊中，种植有许多的梅树，春日来临纷纷盛放于枝头之时，实在是艳丽无双的景致。
朝香想到男孩子从头至尾浑然雪白的模样，脑中想法顿生。
“待到春来时，就赠他一枝红梅吧…”
只是……天不遂人愿。那一年的冬天，着实是过于漫长了。往年樱花结蕾的时节，如今却下着可怕的大雪。
夜幕降临，连寒鸦都噤了声。屋内烛火摇晃，映在窗纱上，宛若鬼影。
“小殿下，今夜分外寒冷。快来屋里取暖吧…”
明明是厚重的十二单衣也阻挡不住的寒风凛冽，羽江却意外的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披着单薄的羽织，坐在连廊上来回的搓着双手，小脸冻的通红。因而，也更加显得双眸明亮。
“哎呀…”女子颇为心痛的将女孩搂进怀里，不经意间望见了她温和且倔强的目光。
“姬君坐在这里…是做什么呢”半响，羽江忍不住询问。
呼出的气在空中凝结成雾，女孩子看着她，露出灿若暖阳的笑靥。
“我在等待春天。”
“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不论是樱花还是梅花都迟迟不肯结蕾。”
“但是…就在昨天，我看到啊……”
朝香指了指游廊外的一株梅树，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羽江发现，原本已经几近干枯的梅树，在那枝头…竟然结出了小指盖大的花蕾。
“我想亲眼见到春来之时，梅花吐蕊乃至盛开的样子。然后，再将这份喜悦，分享给那个人…”
何其惹人怜爱……尚且年幼懵懂的姬君啊，居然有着这样可爱的小心思。
羽江倒是有些被幼小姬君这样纯真且执着的想法所打动了—虽然尚未成熟，甚至显得有些幼稚，但，就是这样的感情——想让重要的人也也了解自己喜悦，不也和枝头花蕾一般的动人么？
但，那个人…
“‘那个人’是指”
女子沉吟片刻，不一会儿便眉开眼笑：
“是那个孩子吧…安倍晴明，毕竟时常一起玩耍，感情十分要好呢。”
“这样的诚挚，神明也一定会被殿下所感动……相信不久之后，梅花一定会盛开吧。”
笑闹过后，眼皮打颤的朝香终于被羽江抱回去。毕竟年幼，是经不住熬夜的。
然后，好像是为了嘲笑羽江的这句戏言，当天晚上刮了一场大风。女孩子细心看护的花枝这一夜之间几乎被折断一半。更不用说花蕾了，零落在地寻不见踪影。
见到这样的惨景，藤原朝香只觉得心底无比委屈，小声啜泣了许久才停歇，几乎到了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的地步。就只差没有嚎啕大哭了。这个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孩子，从来都不会仅凭自己的任性而让他人难堪，更何况这只是她心中，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面对他人的担忧，也就露出了与以往无二的温柔笑容。
那之后恹恹的在家中呆了一天，坐在连廊上望着落了一地的残蕾出了神去。直到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拱她的脚。
低头一看，是那只巨大的乌鸦。
这慵懒的东西自从来到藤原邸，就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一身羽毛养的更加乌黑亮丽。好在它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在饲主难过的时候，也会凑上去安慰——用头蹭女孩子的脸。
“阿鸦，阿鸦…我该怎么办才好？”
朝香垂着头，声音不免带上了些许哭腔：“一定是神明大人在惩罚我昨天的半途而废吧…若是一直守候着不曾离去的话，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结果”
生而在世啊，无论怎么呼唤、怎么祈求，终究还是会有无法得到的东西……
年幼无知的孩子自然无法体会这其中沉重的道理…朝香她啊，只是纯然的因为无法将春来的喜悦分享给重要的人而失落着。
温暖的触感仿佛父亲的手，她的额头被温暖的羽毛抚过。
“朝香、朝香!”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这声音由远而近，语调奇怪而滑稽，逗得她破涕为笑。
环顾四周，朝香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在连廊上流连的，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不，不对……还有，她怀里的乌鸦。
女孩心中虽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了然。该说难怪阿鸦这么通人性，果然非同寻常么？平常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略有见识，自然也就不会那样大惊小怪。但也许是定力不足的缘故……果然还是被吓了一跳。
“阿鸦？”
怀中骤然一轻，巨大的乌鸦波澜不惊的看了她一眼，鲜红的瞳仁与女孩漆黑澄明的眼眸对视，随即飞向屋外的院落。
“阿鸦，等等…”
呼唤着它的名，朝香循着乌鸦飞走的踪迹向屋外跑去。
户外的雪花依旧漫天飘洒，时而落在脸上，淡若飞鸿，凉如微冰。
洁白的世界在她的视野里铺开。
奔跑变成了小跑。
她忍不住伸手去接于空中飘舞的雪花。
兀地，眼中映入一抹明艳的绯色。
那是在万物凋零的凛冬中，唯一绽放的花。
那小小的殷虹的花，恍若冬雪之中一簇灼灼燃烧的火焰一般，那鲜亮的颜色，几乎灼伤了她的眼。藤原朝香着迷的看向那簇“火焰”。
历经一夜风雪摧残，所有的花蕾来不及盛开就零落凋谢了。只有那独独一束，因为开在湖边，虽然大半的花蕾都落进了雪里，与雪地融为一体，只有那隐秘的一簇得以幸存。甚至于开出明艳动人的花朵……
但是，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已经找到了春日造访于此地的证明啊。
作者有话说第8章 凛然如君般(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