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太阳》林薄望

24、024

　　该从哪里说起呢？

　　许和日没有头绪，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可以通过镜头传递别人的故事，却不能很好地通过嘴巴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转眼已经绕着校园人工湖转完一圈，许和日“我我我……”地起了十几次头，也没能顺利往下说。

　　江下黎自然看出来他的为难，停下脚步，出谋提议道：“要不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许和日沉思少顷，艰难地点了点头：“行。”

　　两个人就近找了条湖前空闲的横椅并排坐下。

　　初秋桂花飘香，红枫惹眼。学校人工湖里映着碧蓝的天，飞鸟误会，掠过溅起水花，惊扰鱼儿四散乱游。

　　许和日盯着那些以为大难临头各自逃窜的笨鱼，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而后语调沉缓地平静开口。

　　“在我高三下的那半年，印象中，他一周只回来一次，每次都恰巧是外教来辅导功课的那天。辅导结束后，他会说天色晚不安全，或者找点别的什么借口，然后亲自开车送她离开。”

　　“我想，应该是那时候，他们就搞在一起了。我妈妈大概率是知道的。她那么敏感心细的一个人。”

　　“有时候，我下晚自习回家，看到她一个人守在客厅。起初我以为是等我，但当我做完几套试卷从房间出来，看到她还是坐在原处发愣。”

　　“我叫她回房睡觉，她说看会儿电视就睡。可她压根就没开电视，因为担心那声音会打扰到我学习。再后来，深夜里我甚至偶尔还会听到呜咽声。”

　　“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可是我……”许和日说到这里微微有些哽咽，他用力睁大眼睛，翻滚喉结，克制某种呼之欲出的人类最廉价的液体，不让它涌出。

　　缓了十几秒，确认压下去之后，他才又接着道：“我太自私了，满心满眼都是自己那点事！”

　　“而且多可笑啊！甚至那人还是我引狼入室的。”许和日凄凉地摇摇头，把自己定性为罪魁祸首，“如果不是我，他们两个也就不会认识……”

　　“许和日。”

　　江下黎看着许和日万般自责的模样，觉得他整个人都要碎掉了，情不自禁叫了声他的名字，以打断他极度悲观的情绪。

　　“我没事。”许和日知道江下黎是想安慰他，挤出一丝笑来回应，“说出来后，反而觉得心里没那么堵得慌了。”

　　他故作卸担的样子，耸了耸肩。

　　“不过，我会永远记得高考最后一天的下午……”

　　那天的画面如同电影片段一样，在许和日的脑海里倒放，每一帧都是最高清的画面。他用食指指甲掐住大拇指内侧，平静道来。

　　“我在去考场的路上，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朝马路对面看过去一眼，结果看到他们肆无忌惮地在公众场合亲吻。”

　　“我脑袋轰隆一下，就那种辛辛苦苦建造的万丈高楼一瞬间垮塌，化为乌有的感觉。”

　　许和日顿住，视线定格在阳光映照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闪动得他眼睛疼，只看两秒便受不了，垂下头来躲避。

　　“那天阳光也很好。往年的高考季都是小雨霏霏，就我高考那一年阳光普照。”许和日眯起眼，接着说。

　　“我看着他们两个，比直视太阳还要刺眼。我想叫住他，质问他在干什么？质问他是否还清醒，是否记得自己是一个有家室的人。”

　　“但你知道吗？我没有那么做。我犹豫了。”

　　许和日冷笑一声，偏头去看江下黎的表情。他的手心隐隐沁有汗水，他怕她了解到他这阴暗的一面后，会瞧不起、会鄙夷、会唾弃他。

　　江下黎没有，她蹙着眉头，小脸皱得像根小苦瓜。她的眼中分明透露着“心疼”两个字。

　　许和日的鼻尖有些泛酸，他长叹一声，语调里也尽显对当时自己行为的不可置信：“我看着腕表上逐渐逼近的考试时间，最后竟然选择了向考场的方向跑去。”

　　“可是，当我按时坐在考室里时，我根本无法冷静。身在曹营心在汉，满脑子都是路上看到的肮脏画面。”许和日咬了咬牙，强忍着心中的不适，“试卷上的英文更是激起我的恶心。看到它们，我眼前就自动浮现那外教的嘴脸。”

　　“我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冲出教室直奔卫生间去狂吐，直到一点酸水都呕不出来。”

　　一年多前的事，许和日却连每个细枝末节都记得那么的清楚，仿佛那些场景此刻就定格在他面前一样。

　　因而那些痛与苦也是那么的生动，导致他额头汇聚的愁雾怎么也消不散。

　　“许骄月一直觉得我在气她隐瞒我，但其实不是，我更多的是在气我自己。她每提起一次这件事，就是在提醒我，当时的自己有多么的自私懦弱与愚蠢。”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我高考失利，我妈的病情不会恶化得那么快。抑郁症到晚期，去年冬天在家里自杀了，没有抢救回来。”

　　许和日的鼻翼翕动，他吸了吸鼻子，最后坦白：“我不是讨厌英语，我是……害怕。”

　　——

　　许和日的故事讲了很久，听得江下黎的心无比沉重。

　　一个家庭被毁了，一个人的前途被毁了，还有一个人的一生被毁了。和她自己家出奇地相似呢。不同的是，一个是坏爸爸造成的，一个是好爸爸造成的。

　　“许和日，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江下黎知道向一个人敞开心扉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尤其还是对她这样一个普通同学关系的人。

　　可她不知道的是，许和日没有把她视为普通同学。他甚至心中是雀跃的，她能够对他的事如此上心，能够主动加深对他的了解。

　　“也谢谢你愿意倾听，让我能够释放一些负能量出来。”

　　许和日从兜里摸出手机：“介意我拍一张照片吗？”

　　“拍什么？”江下黎紧张地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许和日有留意她的小动作，抿唇轻轻偷笑一下，指着地面说：“拍这个。”

　　“噢。”江下黎有些尴尬，扶额懊恼自己刚才的多余举动，嘴里嘟囔：你拍地面征询我同意干什么？

　　江下黎记起军训夜聊时，有室友说许和日的专业成绩是他们那届的第一，当下有机会，便想看看他的拍摄水平。

　　刚一歪身子就被许和日招呼：“你先坐回去，别动。”

　　她不明所以地照做。好一会儿，终于听得“咔嚓”一声响。许和日大赦说：“好了。”

　　他自行确认了一下，然后将手机毫不避讳地递给江下黎。

　　手机这种私人物品，江下黎自己一般是不给旁人的。她迟疑了一下没有接，也未领会许和日是何意。

　　“你刚不是想看吗？”许和日挑了挑眉，将手机递得更近了些。

　　“噢。”江下黎就着许和日的手，一低头，一场光与影的盛宴便映入眼帘。

　　江下黎眨眼多看了两下，再转换视线看看实物。对比之下，实景明明很普通，是许和日的镜头语言给它镀上了一层唯美的光辉。

　　她和许和日明明坐得很合矩，中间能够再坐下一个人，但影子却依偎在一起。那是视角偏差渲出的暧昧，再搭配湖光潋滟的背景，特别有氛围感。

　　江下黎看入了迷。这张照片运用的构图技巧她在专业课上还没有学到，因而只能单纯从成片效果上评价：“好漂亮。”

　　许和日笑了笑，臭屁得不行：“瞧见哥技艺的精湛了吧。”

　　“什么呀！”

　　托许和日的福，江下黎笑出声来。她心想：能开玩笑，说明状态不错。

　　许和日收回手机，低头摆弄了一阵，然后问江下黎：“你报这个专业，是因为喜欢吗？”

　　江下黎如实摇头：“勾选调剂，被分配的。”

　　“这样啊。”许和日若有所思。

　　他盯着江下黎定定地看了两秒，眸光坚毅，然后说：“我是自己选的。”

　　“高考结束后，我妈就带着我和许骄月从那个房子搬出来。整理东西时，我翻到了我妈收藏的我和许骄月小时候的影片。画面里是我们，但背景音常常有她的笑声。”

　　“本来我觉得我的人生要完蛋了。英语交白卷，意味着我之前定的志愿都不能报。我不知道我后面该干什么。但在看到影片的那一刻，我心中突然有了想法。”

　　“摄影能留住很多过去美好的时刻。能传达很多故事。我认为这是非常有意义的。”

　　江下黎点头，对许和日这段话表示赞同。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许骄月老在我耳边念叨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说我本来该去更好的学校念更有前途的专业。但其实我现在也很好。我喜欢并热爱着我现在的生活。”

　　江下黎默默听完，再低头看地上她和许和日的影子。不知怎么，许和日在她眼里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向他再靠近一些，就像地面上的影子那么贴近。

　　这大概是因为充满热爱的人真的是会发光的吧。那种光有磁力，能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