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雪》璃白静心

3、交锋

　　“大胆妖女，见着官府大人还不快快跪下！”

　　阿雪尚未听到领头的官兵说话，就听侧方有一人喝道。抬眸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满是补丁衣衫的二十岁样青年从方队里挤了出来，走上前，对官兵道：“大人，此女目中无人，藐视您的权威，如此大逆不道，依小人之见理应抓获斩首示众！”

　　他这话是对领头官兵说的，可眼睛却是盯着阿雪。就像盯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宵小之徒一般，话语中，神色里都是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憎恶。

　　阿雪一默，移开了目光。

　　说话的这个人，算是老熟人了。

　　此人名唤李木青，在山下李家村中辈分排第五，所以又叫李小五。李木青这人，从她到来这个村子起，就一直对她处处针对，更别提之后他阿婆身死，所有罪责都指向她了。

　　可就算如此，阿雪对他依然半分怨恨都生不起来。

　　她对李木青是愧疚的。

　　之间恩怨，要从六年前说起。
　　六年前她家被屠满门，她侥幸逃脱，晕倒在了李家阿婆门口。
　　对于这个远离尘世的村子来说，她是个外来者，更是个来路不明，身负血光的灾难，任谁都不会让这样的人进家门。就在全村人都要求将她赶走时，李木青的阿婆力排众议，不顾唯一亲人的反对，将她接到家中，好生养着。
　　然好景不长，不到两个月，李阿婆就病逝了。彼时村中已是盛传她煞星转世，所有与之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正是风口浪尖，李阿婆突然病逝，这晴天霹雳无疑令她的处境雪上加霜，更是坐实了煞星这一谣言。

　　过去的种种砰然在脑海炸开，李阿婆的收留，李木青的出走，全村人的憎恶一一在她眼前闪过，最终只留下生命尽头阿婆苍白的笑容，化作无尽悲凉，滴落在她心头。
　　或许她真的是天煞孤星吧。

　　可是……

　　阿雪抬眸，与李木青毫不掩饰的恨意不期而遇。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再次低下眼帘。

　　阿婆的死怎么能全部归罪于她身上呢，她明明很努力的去求人了啊，她明明把额头都磕破了啊，嗓子都求哑了啊，可是为什么没人理她呢，为什么没人去救救可怜的李阿婆呢。难道就因为天煞孤星的谣言？
　　阿雪不明白，一个人究竟心里有多阴暗，才会信了子虚乌有的传言。甚至不惜几十年的同村情谊，白白搭上了一条善良的性命，只为了将她赶出他们的领地。

　　“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这么多言论。依你之见，你这般胆大妄为，目无权威，岂非也要斩首示众？”

　　陡然一个声音拉回了阿雪思绪。这声音说不上好听，说话的人嗓子好像出了些问题，声线残破尖细。虽则语中带笑，口气也不轻不重，却偏偏因这独特的嗓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尤为刺耳，仿佛藏了针刺，叫人浑身都不舒服。

　　阿雪寻向声源处，能这般与李木青说话的，也只有那个站在最前头的领头官兵了。这官兵个头颇高，身上铁甲凉目望而生畏，当再往上看到他样子时，却全然一怔，似有春风一扫铁甲的寒凉，徒留如玉暖润。他的样子不似冰冷的铁衣，也不像带刺的话音，反倒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如此矛盾怪异。

　　官兵察觉到她打量，也向她看来，眸中点笑，作揖道：“在下县衙官差顾一，奉县老爷之命，捉拿逃犯，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果真！
　　阿雪一凛，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眼前一片全副武装，便只为捉拿身后那一人！

　　也是难怪。

　　她轻笑了声，似有不解：“要捉拿逃犯就捉呗，我一个姑娘家的还能行什么方便。”

　　明知故问。

　　顾一也不恼，依旧斯斯文文笑着：“还请姑娘能让我们进屋搜查一番。”

　　阿雪挑眉，看着门口四四方方的兵阵，不动也不说话。
　　她这屋子不大，只要将门大敞开就能览尽所有。若只为搜查人的话，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人。如此这般，无非是料定人就在她屋里，想捉拿万无一失罢了。
　　事情……棘手了。

　　“大人。”李木青见状道，“您何必跟她多说，篱笆墙外的那一滩血迹就是很好的证明，现在这妖女又故意挡在门口拖延时间，倘若叫那逃犯跑走，县老爷那儿可不好交代了。”
　　他的样子比顾一还要急切几分。似乎，捉不到逃犯，县老爷要罚的是他，而不是顾一。

　　顾一静静听他说完，却也不急，悠悠然指向篱笆墙外的血迹，道：“这滩血迹，还望姑娘给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否则，此番作为，我可是要算妨碍官府办差，将你给捉起来关大牢了。”
　　他面色不变，说得缓慢从容。就好像在讨论今天天气很好一般，话语里甚至还有些逗乐打趣的意味，但阿雪心脏却猛的一跳。
　　这人肯定不像面上表现的那样简单。看似一举一动皆正大光明不失礼数，可总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维和。

　　阿雪暗暗防备起来，大脑快速运转着。她从早忙碌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处理那滩血迹，不想倒成了拖累的证据。
　　她目光缓缓在几人身上扫过，同李木青相撞之时倏尔灵光一闪，唇畔缓缓勾起一笑。

　　李木青面色铁青，喝道：“大人问话还不快回答！妖女，你好大的胆子！”

　　阿雪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一脸无可奈何对顾一道：“大人，您也瞧见了，我是有多不被山下村民待见，所以平日里的饭食自是要费些周折。这素嘛，还能自己在山间采些野菜种种，但荤就难了呀，没人买肉给我，我就只能自己捉野猪杀了吃了。门前一滩血正是今早杀猪的血呢，猪肉就在屋里，不信的话，”她走出门外，侧过身子让出路，“您大可以进去看看。”

　　竟是坦坦荡荡，全无弄虚作假。

　　顾一颔首，道：“那在下就冒犯了。”

　　阿雪做了个请的姿势，手臂放下的瞬间，手中多了一颗极为细小的药丸。既然要查，她就让他搜。若发现什么，那他也别想出来了。阿雪紧跟其后。其余官兵没得到顾一的吩咐，只安安静静现在院中，蓄势待发。

　　目光中，那双银丝兽纹长靴跨过了门槛走进屋内。阿雪心跟着一提，正要跨过去，却见那双长靴又退了出来。

　　他，看完了？

　　阿雪有点懵，往屋子里示意了几下，试探道：“大人不进去仔细搜搜？”

　　“不了。”男人忽而笑了笑，道，“姑娘坦荡，想来不会窝藏逃犯。顾某多有打扰，还望姑娘见谅。”随后大手一挥，对着门口几列士兵喊道，“撤！”

　　饶是阿雪想过多种结果，也没想到他半路不查了。这样的举动确实让她有些意外，但更多的还是不安。
　　自见到顾一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顾一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危险。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刀刃，不出则以，一出则一击毙命。

　　虽然不知他何故不查了，但总好过于被他发现了什么。

　　整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再也见不到身影，阿雪才松了一口气。
　　六年了，
　　她好像，
　　再次体会到了活着的滋味。
　　真好，
　　心脏在胸口激烈跳动的感觉，
　　真好。

　　回到屋里时，十四还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后面。若不是睁着眼睛，阿雪都要以为他站着昏睡过去了。
　　关上门，无视了站在墙角沉思的十四，她将晒干的草药捣碎，放到药罐里，加上水，点火煎药。
　　日渐西沉，林子中激烈的蝉鸣渐息，归巢倦鸟划过苍穹，扑棱扑棱停落枝头，烈日烫热的土地也逐渐降下滚热的温度。
　　不知不觉，一天就这么的悄然过去。
　　药罐里噗噗升起药香味，透过朦胧烟雾，十四依然在墙角发呆。自搜查的官兵走后，他就一直站到现在。
　　阿雪愠怒，怒意来的很是莫名。
　　心烦意乱的将炉中的火熄掉，她沉了沉声：“你打算站到什么时候？”
　　“身负重伤，这么快就醒了很了不起是吗？”
　　“还是你觉得你已经全好了，不需要治疗了？”
　　最后一句已是完全压着怒意，极度缓慢的说出。也是这句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生气。
　　这男人命是她救的，她还没打算让他死，他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停顿了半晌，十四依旧没动，阿雪完全没有了耐心：“你聋了还是腿断了！”
　　十四终于动了，朦胧药香水雾中他抬了抬头，缓慢的走到阿雪对面坐到了下来。
　　“对不起。”
　　低沉的声色轻轻穿过薄薄烟雾，落入阿雪耳中。阿雪拿碗的手顿了顿，又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你确实对不起我。”

　　“对不起我这么辛苦的来医救你。”

　　“呵……”
　　十四无力的扯了扯嘴角，抹了把脸，他抬头重新看向女子，表情真挚：“谢谢你。”

　　“呲”的一声有药从碗里滴在未退余热的炉子上，化作烟雾融进空气中。

　　阿雪稳了稳手，面无表情：“谢我什么？”

　　“谢我救了你，或是掩护了你？”

　　“我想，你可能是搞错了。”

　　将药碗递到十四手上，她继续道：“救你，完全是顺手，但此后你这条命便是我的。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可以拿走，包括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