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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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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我最后一次见过我的爸爸。我不记得具体是某一天,那天狂风骤起,乌云在天空中翻滚,海浪咆哮得厉害,暴雨转眼就至。这一次,爸爸要出远门了,遥远的地方。他总是静静的走,甚至连招呼都没有。
那时我站在爷爷身边,躲在他的臂弯里,从爷爷手臂的缝隙里窥视着我父亲的背影。
他戴着一顶残破又有些发黑的斗笠,肩上挎着一个陈旧的包袱,跛着脚一瘸一歪的离开了我们。
爸爸总是那样的渺小,他在那条小路上艰难的行走,如同他人生的路一样艰难。不一会,暴雨磅礴而至,爸爸走的更加辛苦,举步维艰,他的后背被暴雨淋湿了一大片,他没有回头,在雨中蹒跚的走去。
大滴大滴闪亮的雨珠从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洒下来,地面上顿时腾起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雨点越来越密,蔗掩了我们的视线,爸爸的身影在雨中越来越淡,犹如幽灵一样悬浮在我的视线里。
下雨了,我们就躲到旁边的树底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着爸爸雨中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看着他跛了的脚,看着他潦倒的样子。
我偷偷的瞄了一眼爷爷,他的脸上很平静,并没有注意我。苍老的眼神默默的注视着远方,不自禁的将烟管放入嘴里,平静的烟雾在空中飘散。一只手握在我的肩膀上,紧紧的握着,一言不发。
当跛脚的爸爸踉跄不稳时,爷爷便会猛然握住我的肩膀,然后又缓缓的松开。
我们久久的不愿离去,直到爸爸的背影在雨里渐渐模糊,渐渐消失。
从此,爸爸再也没有回来过,来年没有,接下来的每一年都没有。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爷爷拍着我的肩膀说。他告诉我爸爸是去挣钱养家,他并不知道那天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虽然我并不太理解,可是我的内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事情因我而起。
我低着头走在爷爷的后面。一面回忆起昨天夜里我从楼上下来,偷听爸爸和爷爷的谈话。我摒住呼吸,将头从楼梯下探出来。
“爸,求你,让我离开吧。”
爸爸平时沉默寡言,可是一旦出口,他的话让我很吃惊。
“你说什么?你疯啦?”爷爷咆哮的说。
“留在这里,我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你和别人一样吗?”爷爷说,“做人一定要直,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直,出去又能做什么,简直痴人说梦!”
“是的,我就是个废物。行尸走肉的废物。” 爸爸沉默了片刻。“可是我还有别的出路吗?”
“你怎能自暴自弃。”爷爷声音中有些愤怒。
“独自去外面闯荡,会很艰苦,可我不想一直穷困下去,让玄清他们也跟着受到伤害。”爸爸说。
“跟这个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吗?”
“没有。”
“那跟什么有关系?”
“你知道,都是你一意孤行造成的。”爷爷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可我不想再让人觉得我窝囊,好几次我都看到玄清躲着我,他还是那样小的孩子。”
“那又怎样?”
“我宁可去死。”爸爸丧气地说。
我看到爸爸和爷爷的影子如同皮影戏一样贴在墙上,看上去真的很高也很大。两个影子长时间的对峙着。
我合上双眼,耳朵更加紧贴着门板,又想听,又不想听。“至少你能知道自己去哪,知道能干什么吧。”
“那些都不重要。”
“什么是重要的?”
“我唯一能,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爸爸说。
爸爸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爷爷总是默默的坐在门槛上沉闷的抽烟,他看起来像是在思索,可是又不像,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他站起身子来,我才发现他的后背有些佝偻。
我和姐姐蹲在台阶上,数着从屋檐上低落下来的雨。雨滴打泥地里,溅出一大片水花。
暴雨一直肆虐到晚上,之后转为淅淅沥沥扯不断的细雨。那个傍晚,我一直坐在台阶上,直到黑夜把我完全吞没。
我朝屋子里望去,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爷爷苍老的白发,屋里的橱柜,大长凳,墙壁上的斗笠都被吞噬了。
我朝着那个黑洞里说,“爷爷,我饿了。”
爷爷抬起头,将烟斗在门槛上敲了敲,缓缓的起身,拉着我的小手说,“爷爷给你做饭去。”
在墙角处开了电灯,昏黄的灯光里,那些被吞噬的物品又被重新释放出来,它们像死去了一般,沉寂的摆在那里。
爷爷拉着我步履蹒跚的走到厨房,姐姐跟在后面,我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互相交叠在一起。不一会儿,灶膛里冒出黄色的火苗。一张蜘蛛网在冒出火苗的上方被熏的乌黑,火苗带着烟雾往上窜,蜘蛛网颤抖不已。
姐姐把木屑投入灶膛里,她几乎不怎么开口,仿佛每个字都太沉重,我拿着木屑递给姐姐。她瞟了我一眼之后接过,然后又看着火苗。
那顿晚餐吃得乏味又难过。我小心翼翼的夹着菜,姐姐随便吃了点,爷爷一口也没动。
夜里,雨下了整整一宿,像是有人在哭泣,叹息,除此之外,四周一片昏黄,寂静的可怕。这一夜,就连挂在半敞窗户上的窗帘也纹丝不动,万物皆惧,不敢惊扰笼罩房子的整片寂静,连藏身在帏幔褶皱里的影子也不敢妄动。
我听着雨声,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雨停了,风平浪静。清晨,和往常一样从床上爬起,早早的在院子里洗刷,爷爷在不远处菜地里拔萝卜,姐姐在厨房里忙碌。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泪痕,吃过早饭,我背起书包继续去上学。
阿黄在后面跟着我,一转眼又窜到前面,它摇着尾巴,一颤一颤的走着。到达村口时,阿黄抬起头来,咧着嘴巴看着我,我蹲下身子去,抚摸着它的脑袋,觉得特别亲切,至少它永远不会离我而去,我微笑。在那里和我分手。
那时候,我只是个单纯的小孩,像鱼的记忆一样很短,一遇到高兴的事情,就会很快忘记之前的不愉快。然后度过我单纯的一天。
转眼就到了秋天,我们会去河边抓鱼。
我和姐姐背着小背篓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秋天的阳光撒在我们的后背上。田野从它宽阔的胸膛里透过来一缕悠悠的气息,斜坡上和坝子上有如水一般的清明在散开,四下里的树木和庄稼也开始在微风里摇曳,树叶变得从容而宽余。
顺着小河,穿过一片稻田,再往前是一片开阔的河道,这里水流平缓,河道中央有成片的鹅卵石滩,成片的鱼在水里集结,密密麻麻的,鱼洄游到这里,黑压压的一片,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爬进蜜罐。
透过清澈的水面,能看清鱼儿在那里嬉戏追逐。翻滚着身体,荡漾起一阵阵浪花,白色的鳞片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爷爷撒下小网,毫不例外,那一片的鱼便囊入网中。有时,我和姐姐会走到滩涂上,用瓢轻轻一舀,几条小鱼便在劫难逃。真是一条笨拙的鱼。
爷爷说,河道里的鱼总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去去来来,来来去去,老爱折腾,折腾着就把自己给折腾没了。
“它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呀?”我问。
“从一个苦海里来,到另一个苦海里去。”爷爷说。
“它们去干嘛。”
“去另一个地方繁衍后代,然后又回到苦海里去了。等到小鱼苗长大了,也会回到苦海离去了。”
“那它还会回来吗?”
“鱼总会回来的。”
它会回来吗?我不知道。就像那些大人们一样的不确定,他们像南飞的候鸟,每年春天一到,就带着简单粗陋的行李,飞向他们的求生之地,用汗水和辛劳换回荣耀和金钱,在那里苦守一年,然后等待冬天的到来。
秋天一过,第一道阳光照射下来,就有人从远方风尘仆仆的归来。
为了迎接他们。小镇的街道变得整齐划一,路面宽敞而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香味,天空都变得明亮起来。
当从外地过来的汽车经过小镇时,喇叭的长鸣总会划破小镇的宁静。人们总是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眺望,议论,翘首以待。
那时正值寒假,天气糟透了,既灰暗又寒冷,整整一个月,没有一天放晴。我和姐姐穿过湿润的枯草地,在杨树底下等待一个跛脚的男人——我的爸爸,杨树下站满了老人和小孩,我们挤成一堆,等待太阳降落,没有人意识到那汽车到来的时间并无规律。
等到客车停下来,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了过去,我拼命挤到最前面,在那里仔细的辨认,每下来一个人,我的心就噗通一下,当我没有发现那张模糊又熟悉的脸,心才缓缓的落下来,又继续期待着。
我在那里辨认了很久,然而,始终没有,直到最后从车里下来的人,始终没有见到我的父亲。
入夜,人们才陆续散去。
等到爸爸的小孩便欢呼雀,一同赶来的女人变尖锐的叫着小孩的名字,一边发出羞涩而又放浪的笑声。
有人挽着手,嘘寒问暖,欢心笑语,消失在各家小院里,不一会儿,就从屋顶上冒出淡蓝色的烟。有人频频点头,又频频摇头,聊着什么时候出海,哪一片鱼比较多的毫不相干的问题。失落的情绪在夜空里弥漫。
在那个漫长的冬天,伴随着太阳的升起,从白天等到黑夜。我站在那条小路的边缘,期待我的父亲,一个跛脚的男人。我知道他的脚已经跛了,他总是穷困潦倒,他从来没有对我笑过,总是一副愁容,可是我还是那么期待。我总相信,他会毫不迟疑地的出现在某个洒满阳光的午后。
然而,直到最后,始终没有见到我的父亲。
多少个夜里,我辗转难眠。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我的父亲的脸,他笑容满面,从远方风尘仆仆的归来样子,他在叫我,“玄清,玄清。。。”
我伸手想抓住可全是空的,父亲的脸再次渐渐的模糊起来。我追了过去,一步步踏着冰冷。
不要走,不要消失,我再也不要一个人。我的泪水濡湿了枕头。
是的,我就是那个在绝望中长大的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