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凤》暮舟迟

2、凡世浊气

　　任诀弯弯绕绕地走了总有一刻钟，终于在一间疏朗的院落前停下，绾瑟抬头看了看，匾额上写着“无念院”三字。好一个清心寡欲的名字啊……绾瑟这样想着。

　　“我揣测，绾瑟神尊应当不喜嘈杂。此处是天宫最清净的院落，里头陈设也还算雅致，边上不出百步便是明林苑，近日杏花正盛，绾瑟神尊若觉乏味了，大可去转一转。”

　　任诀娓娓道来，叫绾瑟觉得不好意思拒绝，也说不出任何打击他这一腔热情的话。虽然，她真的很想告诉任诀，万万年她守着景华山都这么过来了，现在心头添了个对寂遥和自己来历的疑惑，只怕更是要忙着胡思乱想，哪有时间觉得乏味？

　　但她终究还是客气地一笑，道了声：“多谢太子。”

　　“绾瑟神尊叫我任诀便可。”任诀一面推开院门请她进去，一面道。

　　任诀？似乎太亲昵了些。自绾瑟记事以来，天帝都换了三代，她若跟这么个小小年纪的太子以姓名相称，岂不是有堕神尊威严么？不可不可。绾瑟只作不曾听见一般，置之不理。

　　踏入院门后，绾瑟总算放心了些，比之整个天宫的富丽堂皇，无念院不可谓不清新素雅。木制的门扇，推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来自古朴而悠远的过往年岁。檀香的味道淡而好闻，令人心下安宁。一桌一椅，一杯一盏都并不奢华，却很是大气，绝不会使人觉得简陋。绾瑟不禁对任诀暗自佩服，竟能在天宫挑出这么个所在。

　　然而，无念院固然如任诀所说，是个清净院落，但住进她这么一个远古来的老神祇，且还是个传说中美貌无双、容颜不老的女神祇，想过清净日子着实是痴心妄想。

　　起初，还只是各家各户的神君神女们频频来到偏僻的无念院外散心，眼风时不时往院子里一飘，盼着能吹起纱帘、让他们见到绾瑟真容似的。绾瑟怀揣着一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淡泊之心，一心一意地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将外头交给古渊打理。

　　可怜古渊本是想上天宫来开开眼，顺道阅遍三界古籍，如今却被他家神尊折腾得不得不蹲在院门口，拿片叶子逗着蚂蚁玩儿，将胆大妄为想来拜见绾瑟的人统统拦下：

　　“神尊要清心修炼，不可打扰，咳咳，不可。”

　　古渊每每违心地说完这些话，总要哀怨地回头朝着屋内瞪一眼，他料定里头必是悠然自得、清闲无比的绾瑟。

　　其实，绾瑟也并不能安稳。她睁眼，取出袖中几幅画，翻来覆去地看着——一场大火，一轮血月，一串佛珠……

　　一幕幕，像是她亲眼所见一般深刻。可是，这些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的脑海里始终只有一片片零碎的画面，无法连贯成一个明了的故事，而她这么多年也早已习惯了不去在意。

　　但寂遥却出现了，那四海八荒的唯一一只凤凰，熟悉得直如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更仿佛冥冥中有纷乱的丝线牵连着他们，叫绾瑟想不通、忘不掉。

　　麻烦重重的天宫并未给绾瑟太多沉溺在思索之中的时间，古渊有些幸灾乐祸地挑起纱帘，却一脸惭愧道：“神尊，我挡不住了。”

　　“谁那么不要命，敢不顾你阻拦？”绾瑟皱眉，对受到了打扰很是不满。

　　古渊将眼底的笑意藏得更深：“是天帝派人来请，说设了宴款待神尊你。”

　　天帝？其实在绾瑟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好歹人家是仙界之主，总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否则天帝真失了威严，三界秩序紊乱，有什么事到头来还不是要麻烦她这样的远古神祇出手？

　　唉，果然还是她太重要了，绾瑟坦然地自作多情，又郁闷起来：想当年她本是棵不知来处的梧桐树，仙妖二界争着要将她纳入名下，她怎么就会觉得仙界是非少，一界浩然正气，所以选了仙界呢？

　　事到如今，且还是去罢。绾瑟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下床向外走去。前来请她的十八位仙娥分作两列排开，垂首恭迎。绾瑟不禁暗道，天宫真是好大的气派，想她在景华山上，终年不过使唤一个古渊而已，实是朴实无华啊。

　　古渊则是热泪盈眶，总算是解脱了！他堂堂一个灵枢强大、修为深厚的神君，却整日里做些端茶倒水、传话看门的事情，天知道他是多么不容易啊！

　　宴席上人不多，天帝、天后、太子任诀，另外几个大约也是帝子帝女之类。绾瑟入席时，众仙的目光齐齐聚过来，她却恍若未觉，冲天帝天后微一颌首后便漠然坐下。

　　“绾瑟神尊肯入天宫居住，实是我们的荣幸啊！”天帝笑得比春日里景华山上开的那一丛蔷薇还灿烂，绾瑟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冒起鸡皮疙瘩来，险些猛得一哆嗦。

　　她赶紧饮了杯酒，将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压下去。桌上摆的酒大概是什么果酒，入口寡淡无味，绾瑟喝得很是不尽兴。

　　她听着古渊跟天帝一家子侃侃而谈，无趣之极，只好自斟自饮，再自斟再自饮……偶尔分神一听，古渊他们七嘴八舌，已经聊到仙界有名的伉俪夫妻上头，只怕过会儿便该说说谁家的小神君淘气，谁家的小神女可爱了。

　　“绾瑟神尊？”天帝忽然唤。

　　咦，好像有谁叫她。绾瑟将自己的思绪从千百里外扯回，疑惑地望向天帝，却被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劈得原地一个踉跄，摇摇欲坠。

　　“绾瑟神尊，方才我们说到，神尊还未有夫婿，不知神尊可有意与我天族联姻？”

　　联姻？这小老头开什么玩笑！天帝的父辈都已陨灭，兄弟早已有家室，剩下这几个儿子，哪一个不比她小上几百万岁的！真亏得天帝竟也好意思讲出口。

　　绾瑟用一种长辈望着后辈的眼神，尽可能慈祥和蔼地看向天帝，找到自己最和婉的语气道：“天帝费心了，只是我暂无心成婚。”

　　“哦，哦，是这样……神尊真是不染红尘。”天帝尴尬地呵呵笑着，岔开了话题，任诀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身边的古渊往嘴里塞了只硕大的鸡腿，还是抑制不住笑得浑身发颤。绾瑟表面若无其事，却一脚狠狠地碾在古渊的右脚上，古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眉头扭曲成了一串麻花。他回头，求饶似的望向绾瑟，绾瑟这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脚，冲他粲然一笑，直笑得古渊脊背发凉。

　　宴席一结束，绾瑟不容置疑地对古渊道：“这天宫我是住不下去了，我去外头散散心，你留下罢。”

　　“什么？”古渊急急追上绾瑟离开的背影，“神尊你要独自出去？”

　　绾瑟剜了他一眼，道：“我堂堂绾瑟神尊，独自出去有何不可？”

　　“不是啊神尊，你从来没有自己出去游历过的，迷路了怎么办啊？你修为那么低，遇到什么图谋不轨的仙妖打不过怎么办……”

　　“行行行！”绾瑟知道再让古渊说下去，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赶紧打断了他，“你这么不放心，要不干脆跟我一起走罢，到凡间玩几日就回景华山去。”

　　古渊这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入天宫几日来一直被绾瑟使唤，连藏书阁都还未去过！可怜他心心念念的古籍们啊！于是古渊不禁又搓着手犹豫起来，到底跟不跟绾瑟下界呢？

　　绾瑟见他这扭捏样子，只差对他翻个白眼。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再理会低头纠结着的古渊，转身径直离去。等古渊举棋不定地抬起头来时，哪里还有半分绾瑟的影子？

　　离了天宫，绾瑟在无穷无尽的云海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任由风一阵阵从耳畔掠过，扬起她的满头青丝。飘累了，她便随意择了处凡世，在无人处显出身形来，百无聊赖地朝凡人的市集上晃悠过去。

　　凡间的浊气怎得这样重了……绾瑟不禁皱眉。

　　她所经过之处，梧桐清气抚平嗔、痴、贪等怨念，一片安宁和谐。但极目远眺，便可见怨念汇成浊气滚滚，只是肉眼俗身的凡人无法察觉而已。

　　绾瑟直觉地便感应到有些不妙，若有仙、妖违背三界规矩，吸食这深重的怨念修炼，堕落成魔，只怕三界将有浩劫！她只得不停地朝着各处浊气行走，以自身清气压制。可亿万凡世，无数凡人，又岂是她一己之力能够控制的？

　　时间一久，清气耗损过多的绾瑟便觉反胃不已，她只得匆匆避到一处寺庙里头，稍作休息。

　　这浊气太过沉闷，沉闷得让绾瑟心头浮上浓浓不安。

　　似乎在什么地方，也曾有过这样的气息？污浊的，混沌的，让她痛苦的。

　　也是这样气力耗尽的感觉。不，比此刻更令她头痛欲裂……

　　那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

　　又来了，又是那一幕，那个在她身前倒下的男子……

　　他究竟是谁？

　　她，又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