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无渡河公自为》謝人間

1、空中泳池

　　1.空中泳池

　　他认识许晏十二年，期间许晏做了他哥的朋友三年，男友六年，前男友又三年。

　　江大在方杨大一那年多了一个小景点，在他们北校区的思贤楼顶楼，开放了一个空中泳池。江大也算是当地的百年老校，前身是个王爷府，民国的时候由当地军阀牵头，成了个学堂，也没了禁忌，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络绎不绝。江大坐落在老城区，倒显得比其他大学要破旧一些，大门不临街，反而要穿过一阵小巷，巷口永远堵满了出租车和三轮车。近几年有了几个国家补助计划，修了一座崭新新的教学楼，一共七层，有电梯，顶楼非常时髦地弄了一个空中泳池，在当地的公众号中轰动了好一阵子。

　　百年老校江大基本是江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长起来，肩负着一半的人民公园的职责，门卫不甚严格，周遭职工小区的大爷大妈们，晚上也去北校区的小广场遛遛狗，花园里校长的铜像被摸得锃亮。空中泳池开业，一阵轩然大波。周六周天对外开放，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门票十元，童叟无欺。周末浅水区热闹如同下饺子，混迹着一群穿着鲜艳连体衣的中年妇女带着孙子。江大的女生也会去，不过她们会等九点多才上去，人少一些，坐在浅水区聊天，背后灯火璀璨，夜风习习，十点多手挽着手挎着篮子顶着香气扑鼻的湿发回寝室。男生倒是极其少，女孩子的场子太多，就算是一心向游泳，去了那里总被人怀疑居心不良。虽说是游泳池，江市夏天极热，多数人来这里是看夜景纳凉，游泳池若有知觉，大概也会觉得憋屈。

　　方杨他们屏息躲在黑暗的六楼考研自习室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半。陈翔宇负责背夜宵，帆布书包里是热气腾腾成把的烤面筋、牛肉串、羊肉串、韭菜茄子金针菇，还有一斤鸭脖，熏得方杨直想打喷嚏。

　　等到保安的手电筒光渐渐看不见，望风的李磊使了个眼色，几个愣头青一鼓作气，拎着塑料袋，拖鞋，噼里啪啦往楼上跑。

　　李磊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两个人在背后推搡他，他轻轻一拧，铁门轰然中开。游泳社响应学校号召，每周三周四派出两个学生来做救生员志愿者，李磊值日那天指导老师薛老师在外地开学术会议，钥匙还在他手上。

　　十月秋风渐起，把星星点点的灯光吹到眼前，北边是新开发的湖景小区，没什么人，一栋楼只有几处灯光，微微亮着。西南是白云菜市口，晚上也做夜市，卖糖水和烧烤，被雨棚挡着，看不太清。远方可能是有雨，云脚很低，压着号称全市最高楼的锦绣大厦，被染得通红。

　　“哈哈哈！”陈翔宇丢下背包，踢拖鞋，掀T恤，下面是紧身泳裤，他一个助跑翻腾一周半落水，溅了好大一片水花。

　　方杨对着空洞洞的楼道张望了一下，掩上了铁门，弯腰把那几个的短袖堆作堆，踢开散落一地的拖鞋，盘腿坐下，去掏吃的。地面还是湿哒哒的，他虽然穿着泳裤，还是觉得屁股一凉。食物是他们到学校后面的夜市买的，毗邻大学，周遭几条小巷子都入乡随俗，变成了大学城，天南地北什么吃的都卖，油炸和烧烤的最多，大量的烟在街道里出不去，才升腾到空中。十块钱十五串的羊肉，鸡翅包饭，烤芝士玉米，好像年轻人一副铁胃海纳百川无所不包，既不畏惧摄取过量的油脂辛辣，也不担心食品安全，这些和廉价和富有取悦性的食物相比仿佛杞人忧天，离他们温水瓶泡枸杞的年纪，还有很远很远，一切都是乌烟瘴气热烘烘乱糟糟。

　　方杨夹了一片卤藕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情。”

　　陈宇翔从水中钻出来，这时他已经游了一个一百米来回了，他狗刨着摸到岸边伸长手去扒拉夜宵的塑料袋，抬头望方杨，“啥事情？”

　　方杨指了指头顶，“这里有一个摄像头。”

　　铁门上方，果真挂着个圆溜溜的摄像头，探照灯下池水晃晃荡荡，一片惨白。

　　其他人“啊”出声，李磊一连念叨：“死了死了，不知道会不会被薛老师骂死。”

　　方杨撸了一串牛肉，“我也是进来才看见的，反正都进来了，进来五分钟也是骂，进来五个小时也是骂，宽心啦。”他咽下嘴里的牛肉，去戴泳帽，在池边伸手伸脚做热身。

　　他泳帽是新买的，有点紧，他弹了一下，戴好泳镜下水了。

　　方杨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游泳，是他爹送去的，据说是他小时候生了大病，身体一直弱，长得也瘦小，比同龄人矮一截，他爸担心他受欺负，送他去强身健体。然而事实证明他老人家的确把方杨这种不善和人冲突的个性摸透了，比起对抗性强烈的足球和篮球，方杨选择了游泳。

　　学游泳前一个礼拜是索然无味的热身和扶着浮板在浅水区踢水，后来是学潜水。他很不怕水，一扎就下去了，远没有同伴鬼哭狼嚎扒在教练身上撕都撕不下来。在水中一切都是寂静的，水在鼓膜上敲击着，咕咚咕咚，像是被什么巨物吞吃入腹，耳边是那家伙的心跳声，有点恐惧，又莫名叫人安心。他在水中睁大眼睛，抬起胳膊，看见汗毛都根根漂浮，开合手指的感觉跟在陆地上很不一样，天地倒悬，看不到尽头。

　　方杨从水里爬起来，哗啦落了岸边一地水，这时候已经十月了，夜里渐凉，然而年轻小伙火气大，风刀雪剑都能下水。他坐在岸边吃了几块鸭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喊：“咱们可乐放哪儿了？”

　　作为游泳社成员，还是要有一些专业素养，游夜泳他们没带啤酒。先前让陈宇翔弄了几听可乐，背起来咣当咣当响，怕被发现，由李磊前一天偷偷带进来，藏到淋浴室里去。

　　李磊飘在水面上仿佛一具尸体，虚虚一指，“在最后一间格子的上面，你跳一跳就看见了。”

　　“哦。”方杨举着手机去淋浴室里找可乐，一推门，没想到就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手机差点拿不稳，屏幕的白光下对方也在动，滚落在地，还是两个，看样子是人，他血冲进脑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梗着脖子喊：“什么人！”

　　他一喊，初生牛犊不怕虎，几个男生都围了上来，好似他们才是巡楼的人，只是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泳裤不太具备说服力。

　　李磊机灵地拉上了淋浴室的电闸，啪一声，荧光灯亮了，方杨眼皮子一跳。

　　两个男的衣衫不整地坐在地面上，一个还拉着另一个的前襟，像是在打架。

　　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人，他认识，是许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