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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河（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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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下，天空换上黑纱。
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新官上任的校长方奕信又一次没能准时收工回家陪老婆，而是千恩万谢的把来安装电话的工人送走。等工人走出学校，方奕信立马窜回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顾不上坐回位置，直接翻开桌上那本电话簿，开始用手指拨动电话转盘，打出早在心中盘算好的那几个电话号码。
“喂，帮我接教育署庶务科，多谢！喂，阿尖，是不是阿尖？我是阿信，哪个阿信？方奕信、你大学的同窗死党，现在我已经熬出头，做了小学校长，副校长的位置当然关照自家兄弟，你以后再也不用加班当牛马啦，来我这边……哪家小学？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是不是...喂、喂？阿超、超哥？”
“喂，帮我接太古教务处，喂，请问是不是覃慧玲，英文名瑞贝卡的那个覃慧玲？瑞贝卡，我是Kyle、方奕信，你圣保罗男女中学的同学，瑞贝卡，我现在做了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校长，这边帮你留了副校长的……信号不好？听不清我讲话？喂？我是讲……喂？瑞贝卡？喂……”
连打了七个电话，不是暂时无人接听，就是听到要来担任副校长之后直接挂断，洪水猛兽也不过如此了。
“秀才人情纸半张，一个个的，瞧不起官立小学就瞧不起囖，连我话都不让说完就挂断，一点尊重都不懂给我，真是没礼貌！”方奕信把电话簿丢到一边，烦躁的点了支香烟，不爽的絮絮叨叨。
“换做你是你那些同学，天天被你各种骚扰，你也受不，挂电话的手速估计比他们还快，你还想骗他们来学校当牛做马。”办公室的房门被推开，短发齐肩，穿着浅蓝色束腰斜袢襟衫，搭配长度露出小腿的黑色套装裙的年轻女孩从外面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吃饭吧，阿嫂特意给你送来的。”
方奕信有点受宠若惊地接过食盒：“我老婆呢？”
“已经回去了，阿嫂刚才在外面听到你在打电话，所以没有打扰你，让我告诉你，晚上放学回家记得穿外套，免得着凉。”女孩坐到会客的沙发上，看着方奕信狼吞虎咽的吃着晚餐，开口劝慰：“没关系，总能找到人愿意来开工的。”
方奕信咽下嘴里的西红柿鸡蛋：“司琪阿，这种鬼地方，正经大学毕业的都瞧不上那不够吃喝的十几块薪水，没读几年过书的倒是大把人愿意来。”
“现在试运行，算上你和我拢共五个老师，整间学校桌椅全部加起来才六十套，就这还有些缺胳膊短腿的。学生呢，上午部九十五个要分五个班，下午部七十七个要分五个班，晚上还有五十九个，再分三个班，加在一起十五个班，十二间教室，五个老师，我不骗些人来学校，不用等教育署宣布正式开学招生，直接宣布我们五个开棺验尸好啦？我们一定是活活累死的，最可气就是教育署，我一提课桌椅子，就让我想办法自筹，找善心人士募捐，怎么不见那些鬼佬的薪水靠募捐发？说起来，我也是一时昏了头，答应跑来做这个苦命的校长，想我方奕信，堂堂港大学毕业生……”
“方校长，你要相信自己，你看看我这个天真的女老师已经被你这套故事骗来开工了，相信你再接再厉，一定可以让我们看到希望的曙光的，加油！”司琪看到方奕信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准备发表题目为《一个小学校长的自白》的演讲，果断起身，一溜烟地离开办公室。
方奕信张了张嘴，看看只剩自己的房间，刚才情绪酝酿已经到位，唯一的听众却离席了，这让他内心有些失落。
不过他也能理解，那些拒绝他的大学同学。
轩尼诗道官立小学刚刚筹备不足半个月，五天前才从教育署分到校舍，是教会举办活动所建立的食物加工场所。两层高的红砖楼房，被简单修缮后分隔出十九间房间，其中教室十二间，其余的则被充作木工教室，家政教室，小型礼堂和教职工办公室，总之，就是这间小学所有一切都被紧紧塞进这栋两层高的楼房内。
即使空间已经彻底最大化利用，但师资力量也严重缺乏，而且需要把大量适龄学生分成三部，上午部一批，下午部一批，夜间小学一批才能勉强容纳。
对很多有志于教书育人的青年才俊而言，选择其他知名书院或者私立学校任职显然是更好的选择，来这种建在穷人区的火柴盒小学当老师，钱少事多，晋升空间有限，等同于流放发配。
司琪半路上遇到江河和周长生只能折返。
正在舔着餐盘里最后一条鸡肉丝的方奕信抬起头看推门而入的司琪以及她身后站着江河与周长生，此时三人都脸色错愕的望着自己。
方奕信深呼吸两下，随后把脸上表情迅速切换成正经的严肃表情，放下餐盒，清了清嗓音：“司琪老师，有什么事吗？这两位是？”
司琪侧过身看向身旁的江河，伸手指向方奕信，“这位就是我们小学的校长，方奕信。”
司琪又介绍江河：“这位是英皇书院的张立信校长亲自写信推荐来这里工作的江河。”
听到这番话，方奕信神情激动的迎上来，主动握住江河的手，“我就知道军队同袍一定比读书人重情义，当年港岛沦陷，我参加义勇军服役，所在连队的指挥官就是张立信校长。”
江河没什么反应，倒是周长生被方奕信变脸的表情直接看傻了眼，低声嘟囔：“江哥，你讲的没错，人不可以貌相。”
面前的方奕信，三十岁左右年纪，用发蜡梳着油腻的背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五官颇为秀气，两道细眉配上眼镜，此时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挽着袖口，松着顶扣，让他看起来倒是有着颇为浓重的儒雅和书卷气。
只是眉梢眼角间总给人一种油滑算计的感觉，非常符合普通人对汉奸的刻板印象。
“不好意思方校长，我兄弟是个粗人，方校长多多包涵。”江河回握住方奕信的手，开口道歉。
方奕信朝周长生笑了笑，表示他没介怀，又对江河说道：“没关系、没关系，粗人好，粗人往往重情重义。”
“我看了江生的简历表，当时也是拿到港大通知书的优秀人才。”
江河解释：“四一年去了内地参军，后来在昆江的联大读完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当过一段时间的□□。”
方奕信露出一副恍然如此的表情，随后赞赏的竖起大拇指：“投笔从戎，能力出众，值得钦佩。既然江先生上过战场，读过大学，又做过□□，能文能武，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一职，江先生觉得如何？”
江河看向笑容满面的方奕信：“我有资格当副校长？”
“江生完全够资格，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江河先生就是轩尼诗道官立小学副校长，即刻生效，委任人，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校长，方奕信，见证人，轩尼诗道官立小学教务长，长孙司琪。”方奕信单方面宣布。
“鼓掌！”说完，他带头鼓掌，旁边长孙司琪随即脸上扬起一抹欣慰的笑，跟上节奏，鼓掌。
江河和周长生则动作木然的跟着拍了两下手。
两人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月至中天，满天星斗。
“江哥，会不会是骗钱的那种老千？”周长生一手拿着蛋糕，一手捧着蛋糕边吃边凑到江河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江河同样压低声线回应：“你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不会觉得已经迟了？”
周长生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眼睛瞥了一下江河，“我就出点力气帮他们干点活，那个笑面虎，几句话下来，你就答应帮忙去化缘，我还有块蛋糕安慰一下五脏庙，你连支烟都没赚到。”
江河抬手拍了一下周长生的脑袋，笑骂道：“出息了，敢糗我？知道我连支烟都没，还不把蛋糕拿出来让我尝一口？你这种眼力当初是怎么给人家当警卫员的？”
周长生和江河在监狱里认识，也算过命交情。
这个倒霉蛋，祖籍五邑台山，自幼练武，家中与粤区知名武师林世荣是远亲，十六岁给客商保镖，去了上海，恰逢上海沦陷，被困在租界，客商用藏的救命钱买条路逃走，身无分文的周长生只能靠黑拳赛赚钱糊口。
后来被当时特务处的红人何家梁看中，皇军投降后，上司一跃而成宪兵大队队长，一时之间，手下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可惜周长生运道不够，皇军投降前，何家梁出于对他的信任，安排去重庆照顾家眷。皇军投降之后，收到何家梁的电报，周长生护送他的家眷启程去上海，人还没出四川，何家梁出事了。权力的斗争往往都是你死我活，何家梁斗不过没了官身，落寞地回了南京做个富家翁，然而对手并没有因此放过他，皇军投降前一个月以贪腐罪名把何家梁抓了起来，最后执行枪决。
像周长生这种小喽啰是不被果果党高层放在眼里的，殃及池鱼也轮不到他。只不过他重情义，认定何家梁对他有知遇之恩，安置好何家梁的家眷后又去找当年何家梁颇为重用的浙江商人，执意要对方把何家梁投他生意的本钱交出来，还给何家梁的家眷。
商人重利，周长生算那根葱，浙江商人当然不认账。没曾想这个一心想着报答知遇之恩的憨憨敢做出绑架对方儿子从而对方逼迫还钱的举动。
然而对方当时已经攀上杜家的高枝，虽然被逼着把钱汇去了海外，但杜家出手了。这种事，说出去也不好听，杜家找了中间人，时任警察局探长的冯利雄，让他找到周长生，吐出那笔钱。
冯利雄能被杜家委任能力自然在线，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周长生。不过周长生嘴巴硬，死活不肯答应把钱吐出来，冯利雄几番接触下也知道了事情原委，觉得周长生人不错，所以没有处理掉周长生，找个理由关进监狱，留了他一条命，想着以后有机会放了对方。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冯利雄因为时局变化，刚好被人拿来当作杀鸡儆猴的那只鸡。锒铛入狱与周长生做了难兄难弟，如果不是遇到江河，两人说不定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听到江河调侃的话，周长生不但没有把蛋糕分一半给他的觉悟，还张大嘴巴全都塞了进去，瞪着两只眼睛硬咽下去，对着江河乐呵呵一笑。
江河也知道这人德行，从口袋摸出一包烟，自顾自地点上，叼在嘴里：“走吧，回宾馆等雄哥，陈老板有笔生意，想问问你和雄哥有没有兴趣，我之前是没什么想法的，但做了这个乞丐副校长之后，我倒是很有兴趣做这笔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