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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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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在做梦。
季远很清楚这是梦境,但是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一次又一次的发生。
“我不是自愿的。”十六岁的少年季远冷酷清晰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是他强迫我的,我不喜欢男生。”
老师和家长们哗然,纷纷转头看向早恋事件的另一个主角。
夏溪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里含了泪花。
他的脸色苍白,眼神茫然而无措,哀求般的看了他许久,而他低着头,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他说谎了,他害怕被拆穿。
可是在梦里,他反复的,清晰的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夏溪当时的表情。
“对不起……”夏溪的嘴唇嗫嚅许久,最后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很轻,“对不起……”
夏溪默认了,没有拆穿他。
夏溪在说对不起。
他松了口气,办公室的窗户半开着,窗外阳光灿烂,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在这里上演的一切都虚假得像个滑稽的梦境。
响亮的耳光声把他拉回现实世界。
夏妈妈给了夏溪一个耳光,疯了似的朝他扑过去,抓着他的校服领口摇晃:“看你做的好事?看你做的好事?!好样不学,年纪轻轻连男人都勾引!和你那个便宜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只恨怎么没生下来就把你摔死了了事!”
旁观的老师把她拉开,她犹自对着夏溪的方向唾骂:“你怎么不去死呢!死了多干净!”
夏溪的衣服乱糟糟的,脸上有被指甲抓挠出的血痕,狼狈得要命。
“对不起!”他流着眼泪,声音发抖,“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去死啊!”夏妈妈像疯子一样咒骂他,“去死啊!”
谁也没料到他真的会听他妈妈的话去死。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窗户口跳了下去。
季远愣在原地,那扇半掩着的窗现在全然的打开了,铺天盖地的阳光在他视野里灿烂的跃动着,像一片光的海洋。
夏溪跌进这片海洋里,从他十六岁的人生里消失了。
没多久他就办了转学手续,和父母搬去了别的城市生活,上了新的高中,考了好的大学,出了国,又回来。
十年过去了。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那天。
他反复的做梦,一遍又一遍重演他对夏溪的伤害,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他推开那扇窗跳下去。
被钉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连夏溪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为此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他没病,只是压力太大,所以总是做梦,让他不要对自己太严苛。
怎么会没病呢?他病了十多年了,那颗心脏冰冷而腐朽,里面蠕动着恶心的虫子。
真恶心。他无比的厌恶这样的自己。
季妈妈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说出了事实。谁也没想到那孩子真的会跳楼的,而且不是抢救过来了,没死么……”
他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说谎了,夏溪才是被强迫的那一个。是他主动撩拨夏溪,让夏溪喜欢上他的。
甚至还自愿为他背了黑锅。怎么就这么傻。
而他这么多年得不到安宁,全是活该。
2.
季远坐在办公室里,要签字的文件秘书已经整理好了,放在桌上好大一摞。
他今天有些不在状态,可能是因为昨天又做了梦的缘故,刚签了两份,就开始走神。
他回到这座城市三个月,一次也没遇到夏溪。
也许他已经不在这儿了吧。
他去了夏溪以前住的地方,那一片因为城市改建的缘故原来的居民都搬走了,小巷子被推平,铺上厚实的水泥,建成了广场。
他过去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音乐喷泉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广场上游人如织,热闹极了。
完全看不出当年破败颓靡的模样。
他在广场边站了一会儿,抽了根烟,最终还是没有踏上那片土地,转身径直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越过大半个城市来看一眼,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夏溪。
夏溪……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他记忆里的夏溪,永远的停在了十六岁。
“我……我叫夏溪,请、请多关照。”少年局促的站起来,自我介绍格外的苍白且简短。
他的肤色很白,表情紧张,像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啊对,就是兔子。
红眼睛的那种小兔子。白白的,很可爱。
掌声稀稀拉拉的,夏溪却像得了大赦一般松口气,坐回座位。
他饶有兴味的打量他,夏溪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对他羞涩的笑了一下。
抿着嘴,很含蓄也很短暂的一个笑容。
其实他一直不觉得夏溪长得有多好,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在他苛刻的审美里只能称得上清秀的夏溪,偏偏就入了他的眼。
那种青涩到微苦的滋味,哪怕过了很多年,都能轻易的想起。
他主动要求和夏溪坐在一块儿,搬东西过去的时候夏溪偏头悄悄的看了他一眼,见他望过来,惊惶的收回视线,又飞快的低下头假装在看书。
太好玩了,他想。
“你叫什么名字?”他装作不记得,碰了碰夏溪的手肘。
“夏、夏溪。”
“夏天的夏,晨曦的曦么?”
“不……不是。溪流的溪。”
“这样么。我觉得早晨的阳光也很适合你。”
他故意这样说,夏溪的耳根便微微红了。
“谢……谢谢。”夏溪鼓足了勇气看向他,“我记得,你叫季远。”
他不置可否的挑眉,唇边勾起一个带着三分邪气的笑容。
夏溪呆呆的看着他,直到季远轻佻的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道:“怎么了,小溪?”
夏溪惊惶的捂住额头,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了:“没……没事。”
他的瞳仁特别黑,湿漉漉的,像是小鹿的眼睛。
温顺而羞赧。
真是太好撩了,他心想,纯情成这样,连三个月都不用。
最多只要一个月。
只要一个月,他就能让夏溪对他死心塌地。
他有这个自信。
3.
季远中午接了个电话,这才想起已经是清明节。
他母亲打来的,让他别忘了去给姥姥姥爷扫墓。
B市是季妈妈的老家,季远高中之前一直生活在这儿,后来姥姥姥爷先后去世,加上高中出的那档子事,一家人干脆就搬去了A市。
前些年他忙学业,加上心里有个疙瘩,季父季母每年有空就回来扫墓,他却从没再踏足过这片土地。
等到毕业了工作了,他又不顾一切的想回来看看。
软磨硬泡几个月,总算让他爸把他从总公司下放到B市分公司。
“知道。”季远柔声细语的和他母亲说话,“行……我记得……姥姥喜欢白玫瑰……姥爷要买金盏菊……没问题……”
一通电话讲了半小时,季妈妈细细的叮嘱了他一堆生活的琐碎,最后叹气道:“远远,你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伴,现在都不在妈妈身边了……”
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妈妈都同意你找男朋友了,你就不能让妈妈早点安心么?”
季远大三出的柜。
那会儿和他母亲走得很近的一位太太家的小姑娘对他缠得紧,他父母也挺乐见其成,门当户对,兼之对方长得不错,还对季远一往情深,是个顶不错的儿媳人选。
小姑娘三天两头跟着她母亲来家里和季妈妈聊天献殷勤,一来二去的,季妈妈也明里暗里的提点季远,让他对人家小姑娘温柔点。
季远一开始还应付了事,后来逼得急了,就和他母亲坦白了。
“妈,我对女人没兴趣。”季远说了实话。
季妈妈愣了一会儿,笑:“你都老大不小了,也没谈过……次恋爱……试试也没关系啊,不合适可以慢慢来。”
其实他谈过的。
高中的时候,和夏溪。
季妈妈下意识的避开了这个人。他也从不在父母面前提起,假装他已经忘记。
可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季远沉默片刻,“我喜欢男人。”
季妈妈看着他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季远低声道:“对不起。”
季妈妈就哽咽了:“是不是因为高中时候那事儿?是不是那个人给你留下阴影了?”
“妈……”季远哭笑不得,“和他没关系。”
“你那时候明明说你不喜欢男生的……”季妈妈抓住他的手,“远远,你和妈妈说实话,你只是不想应付小茜,所以才找了个借口,对吗?”
小茜就是最近缠着他的小姑娘。
季妈妈满怀期待的看着他,他摇了摇头。
“不是借口。”季远点了根烟,含糊道:“我也是后来……后来大学了才发现的,我……我对女人没反应。”
季妈妈失魂落魄的松开手,捂着脸呜呜的哭了。
哭过之后又能怎么办呢?季爸爸把儿子打得半死,她还是得护着。
最终以住院一周作为代价,季远成功出了柜。
季家有钱,季远也不是独生子,打过之后他爸也就随他去了。
他妈妈心疼他,看他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也暗示他如果遇到合意的可以带回来看看。
季远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也不是没试着找过小男孩儿,只是勾到手了,又觉得厌烦。
连个床都没上就把人甩了。
他哥们笑话他:“季远,你可别是不行吧。”
季远斜睨他一眼:“你来试试?”
两个人都是纯1,自然只是嘴头占占便宜,谁也没在这事儿上较真。
出国那几年,他谈了个男朋友,混血儿,长得漂亮极了,一颦一笑都带勾子,撩得人心里痒痒,完美的契合了他的审美。
照样没能长久。
分手那天混血美人儿往他脸上泼了一杯咖啡,冷笑着说:“既然心里有忘不掉的人,就别到处拈花惹草,没意义。”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哪有什么忘不掉的人,他混混沌沌的想,身边从来没有人能超过两个月。
这些年他越来越容易厌倦,交往过的人早就数不清了,可连他们的模样都记不清,仿佛走马观花,只留了些浮光掠影的片段。
唯一不变的,是长年累月出现在他梦里的夏溪。
青涩得像夏天桃树上结出的第一颗果子。尝得人心里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