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木马》霜冻

16、不是结局的结局

　　郭医生告诉我们陶乐是慢性再生障碍贫血，平时注意饮食，别受伤，坚持吃药，只要不恶化为急性的，就没有关系。他很耐心的告诉了我们具体的治疗方案以及平时要注意的情况。我的心算是放下了，但陈辉看上去还是很担心。
　　“没事”，出门的时候，我安慰陈辉：“医生都说了没危险，你别担心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让陶乐的爸爸和他自己了解这个情况。”
　　“恩”，陈辉一边点头一边对我说：“你回学校吧，还要上班的吧？”
　　“一起走？”我问他：“你下午还要考试不是？中午回我们家，我从广东带了好多好吃的回来，都等着你哩。”
　　陈辉看了看我，多少有些尴尬的笑道：“颜树，考试我不去了，这个学校我已经放弃了。”
　　我想了想，也不敢勉强他：“好。你自己决定。”
　　他离开我的身边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我希望自己能坦然接受他的决定，但是我担心他放弃的不仅是我们这个学校，还包括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臂：“陈辉，最近事情多，你现在心里肯定很乱。我不烦你。但是，但是……”
　　我顿了顿：“你知道不管怎么样，我总在这里，你需要我，我就在这里。”
　　他看着我，眼睛里浮出一层水雾，他点头说：好，我知道。
　　他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楼梯口犹豫了两秒钟，还是去了陶乐的病房。我没跟过去，一个人回了家。
　　回到家，我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屋子并不大，陈辉在的时候，老嫌它窄，走路都会踢到家具。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屋子是那么的空旷，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心里像蚂蚁在咬，呼吸也不畅顺。我坐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会儿，屋子里来回转圈。论语里面说，圣人无忧无惧。所以圣人难做。我害怕过很多事情，我害怕死亡，但是所有的害怕都没有那个时刻来的猛烈。我害怕我的明天里没有陈辉。
　　我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天，直到陈辉的爸爸找上门来。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住所的，也许是陈辉告诉他的，也许是陈辉的妈妈。我开门看见他的时候大吃了一惊，自从上次他请学校里的老师吃饭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他对着我微笑，还是那种公式化的微笑，一派轻松坦然。我请他进门后，反倒是我拘束得像客人。
　　“颜老师，我不和你客套了，你知道我的来意。”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沉声对我说。
　　“您喝茶吗？”我一边问他，一边手忙脚乱的去泡茶。
　　“也好”，他笑着说：“有龙井吗？”
　　新开的水很烫，他拿着杯子，一边轻轻的吹着，一边慢慢的跟我说话：“颜老师，陈辉在你这里住了大半年，真是打扰你了。”
　　“没什么。”我坐在他对面，仔细打量他。以前都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观察过他，陈辉其实长得和他爸爸不是很像。陈辉的爸爸是北方男子的长相，浓眉大眼，国字脸，很英气。
　　“我打算让陈辉去美国留学，已经联系了留学咨询公司，学校这些都选好了”，他说着，眼睛看了看旁白茶几上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去城外郊游，我揽着陈辉的肩照的。
　　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我和陈辉的事情，他究竟知不知道，或者究竟知道多少。他看见那张照片，不说话了。他伸手把照片拿过来，用手摸了摸照片里的陈辉：“你看，小辉笑得挺高兴的。”
　　“是啊，那天我们玩得很高兴。”我接过他的话。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他妈妈”。
　　“陈伯母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
　　“现在也不差嘛。”
　　“是，是，我说错话了”，我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更漂亮。”
　　“她年轻的时候，我都没好好看过她”，他叹了口气：“我的时间大半花在了工作和应酬当中，我欠他们母子很多。”
　　“您别这样说。”
　　“以前我也觉得不大对劲”，他低着头回溯过去的事：“小辉脾气不好，跟我和他妈，都很少好好说话，可是他对陶乐……。你也知道，他做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我送他去学过钢琴、学过油画，没一样他用过心。就是打游戏，他也是今天玩这个，明天玩那个。但是跟陶乐在一起，他有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没见他厌倦过。”
　　“但是，过去，我都没细想过。我以为这是他重视朋友，是他有爱心。”
　　“他初中毕业会考一考完试，我们全家就一起出去旅游。他非要我带上陶乐，在路上的时候，陶乐发高烧，他急得直哭。他床边上一直放的是他和陶乐的合影，从幼儿园到中学的。他不喜欢吃糖，但是他屋里总放着一大堆，身上总揣着。陶乐去上大学，他送他到火车站，回到家就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我也觉得他们俩好的过分了。但是我从来没往那个方面想过。”
　　“要是我早点发现，早点想办法，也许小辉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叔叔”，我打断他的自我埋怨：“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改变的。”
　　“不是你的责任，就算没有陶乐，小辉也有可能变成现在的他，有人说，有人说，这是天生的。”
　　“天生的？你还不如说，没有陶乐，也有你吧？”他冲我吼道，终于还是表露出了他对我的愤怒。
　　“陈叔叔，你要怪我就怪我吧”，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怕了：“我有责任。我不该把他往这条路带。我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我周围的人都看不起我，我父母最开始都接受不了。我都知道的。”
　　“我对不起你和伯母。”
　　他还是狠狠的看着我，我觉得，他揍我骂我，都无所谓。
　　但是隔了一会儿，只听到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狠狠的把茶杯摔在桌上：“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你说，你们搞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我没法回答他，只有不做声。我以为他会继续骂我，但是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却是说，他前两天去找过陶乐了。
　　“他说他支持小辉去留学。他会劝小辉去美国的。”
　　“颜老师，这个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他其实很懂事。”
　　言下之意，是我和陈辉不懂事？
　　“我姐姐在美国，她说她会照顾好小辉的。她还说也许小辉离开这里，离开你们这些人，他就会变好的。”
　　我冷笑，继而苦笑。
　　“陈叔叔，我也希望小辉好。您放心吧，我不会缠着他。”
　　这句话说起来原来也不难。
　　“那小辉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他。”
　　“这就是问题，他不愿意走。”
　　原来如此。
　　“为什么？”我故作惊讶，心里变得十分高兴。
　　“我希望你去劝劝他”，对于我显而易见的兴奋，陈辉的爸爸没放在眼里：“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送他出去的。我只是不想搞得好象我逼他一样，我还不是为了他好！”
　　父母替孩子做一切决定的时候，都是说为了孩子好。我以前很看不起这种说法，什么叫做好，他们替孩子考虑过了吗？也许他们眼中的好，孩子根本不领情。
　　但是送走了陈辉的爸爸，我思考了很久。
　　他无疑是对的。
　　对陈辉的前途来说，去美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有十八岁。我能一辈子把他拴在我身边？他的青春如花一般，正该怒放，外面有一个大千世界在等待着他。他有权利去经历这一切。也许陶乐才是那个一直为陈辉考虑的人，他不愿意让陈辉负担他的生活，他要陈辉自己有自己的人生。
　　我把陈辉约出来，带他去了我和美娟去过的那个小公园。
　　他一路上都没怎么吭声，低着头安安静静的走在旁边。他的黑眼圈很重，也许很久都没有好好的睡过一觉了。
　　“我知道我爸去找过你了。”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来的时候，他对我说。
　　“他说你还没定下主意。陈辉，你想去美国吗？”
　　“不想。”
　　“为什么不想？美国很好啊。你英语也不错，出去长长见识不好吗？很多家境不好的同学羡慕你都来不及。”
　　“郭医生已经同意阿乐出院了。他过几天就回北京”。陈辉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跟他一起去北京？”我问他：“陪他上学，照顾他的生活，像个保姆一样？”
　　他不满的瞪了我一眼。
　　“就算你能，陶乐愿意吗？”我不放过他。
　　他站起来，看也没我的说道：“我走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想。”
　　我一把拉住他，狠狠的把他按回凳子上：“陈辉，那你有没有想过？陶乐根本不是。他和你不是一类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样子已经处在愤怒的边缘了：“不用你来告诉我！”
　　“那你这是为什么？对你，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我大声的吼他。幸好这个公园很冷清，天气还很冷，基本没有什么人。
　　“我和他的事不关你的事！”陈辉也吼我。
　　“陈辉，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伤我的心！”
　　我松开他，他没再挣扎，也没站起来说要走。他坐在那里，低着头。我以为他又会哭了。但是他没有。
　　“颜树，你的心会不会痛？”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不是形容，是真的痛。”
　　“你会不会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你都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他让你高兴的时候，你的心都会痛。”
　　“你喜欢过我吗？”我打断他，问他。
　　他看着我，点点头。他说：“我喜欢你对我好。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开心。”
　　“那我有让你难过吗？”
　　“没有啊”，他急急的否定，突然想到了他刚才说的话，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他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是……”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
　　我们都沉默了。我早就明白他对我的或许只是依赖，只是某种程度的喜欢，够不上爱。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小的打击。
　　“你对陶乐是怎么表白的？”我不是来埋怨他的，我想让他高兴起来：“你这小子，让你开口说句好听的都难，我很好奇啊，你到底是怎么向人家表白的？”
　　他的脸红了。
　　“说啊”，我催促他：“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开始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后来还是变了脸色。
　　“颜树，其实认识你之前，我没想过我自己是…，是那个。”，过了一会儿，陈辉跟我说：“我跟阿乐，也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我去北京那一次？”
　　“怎么不记得，你乐不思蜀啊，逃了半学期的课。”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从北京回来后，我好高兴。我从来没有那么久没有见过他。你不知道我好想他。但是，他天天跟我说他在班里认识的女孩子的事，还有个女生晚上经常给他打电话。”
　　“你说，阿乐长得又不帅，怎么还有女孩喜欢他？！”陈辉愤怒地问我。
　　我觉得他为这个生气的样子真是既好笑又可爱，我还想知道他到底喜欢陶乐什么哩。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喜欢美娟。我当时很生气，但我那时不知道我是在嫉妒。我看到美娟就来气，后来美娟跟我说她喜欢的是我，我就放心了。但是这次，我明白了。我不放心，我想去看看他在北京都认识些什么人。你不知道，他让我有多难过。他不愿意天天陪着我，他让我一个人在他寝室里睡觉，他自己跑出去和那个女生玩。”
　　“那个女生人一点都不好，长得也不漂亮，说话声音还难听。”看来陈辉真的是非常讨厌那个女生，都过了这么久，他还能数落出这么多不是来。
　　“后来我们就吵架了。过去，我们从来不吵架的。他那么笨，我从来都不生他的气。但是，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他怎么就不懂我的心。”
　　“后来我才明白，他其实是懂了，所以他才那么对我。”
　　“小辉”，我打断他：“去美国吧。”
　　“陶乐现在不需要你。”
　　他瞪着我，为我刚说的话不高兴。
　　“我说的是实话，你想想，你现在能为他做什么？你有这个能力照顾好他吗？你有能力负担他的人生吗？”
　　“你以为未来还和以前一样，就是考试的时候你作弊帮帮他就可以了吗？人生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天我们分手的时候，陈辉说他还要考虑考虑。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决定去美国读书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但是我知道我会像旋转的木马一样，一直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