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浅恬

15、时间车辙，滚滚而过

　　第十五章

　　渊海的蒲公英又盛开了，铺天盖地的花白。从地灵苏醒到现在不过两个月，外城和内城供给基本瘫痪了。地灵的攻势很猛，每天结界都在重新步，封印都在重新加，每天都有新的伤亡，新的损失。思琰和玹忆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休息，在顾烨的强行要求下，他们决定稍微休息一下。说是休息，只不过是离开岗位去找对付地灵的办法。必须承认，这场战不能一直拖下去，地灵不会伤，不会累，但三界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伤，都会累。就算最后不和地灵对决，这样拖下去也可以被拖垮。
　　渊海是传说中曾经击败地灵的地方，可是唯一的一句记载就是“渊海灵力汇聚，可封印地灵”。但是没人知道怎么封印地灵，用什么封印地灵，怎么把地灵驱除到三界之外。渊海的一片蒲公英之下，好像沉睡着千年的秘密，等待人们的唤醒。微风吹过，蒲公英的花絮漫天飞舞，有着周游世界的雄心，却不甘的落到了旁边的泥土里。
　　“你知道吗？蒲公英是希望的化身。我一直相信无论在怎样的绝境中都有希望。”玹忆伸手接住了一朵蒲公英，吹出一口气，花絮纷飞：“但我又一直在想，为什么腐朽的政坛长活？民主的政治夭折？”
　　“实际上讲，原先的政治体制，管理方案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政坛上的人蝇营狗苟，勾心斗角而已。而后来，大同是连理论思想都没有完备的政治体制，却被强行用于实践之中，后果可想而知。进而，我认为时代的发展，文明的进步，都是所有人自发的拥有思想储备，然后付诸行动。不是几个人提出一种思想，其他人被动接受。”思琰的分析总是准确无比。他的眼角布满了血丝，看来最近完全没有休息。
　　“所以，其实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无意义的。”玹忆坐在花丛间，阳光在她的脸上跳跃，显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她将头靠在思琰身上。
　　“不会，任何人都不知道现在的事会有什么样的意义，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有时间知道答案。不管怎么说，民主、自由的种子种下了，就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思琰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毅，也许这个人从不动摇。但其实他的内心此刻正在饱受煎熬，他在想另一件事。他原来没有这么确定，但到了渊海，他格外确定。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玹忆的脸上，好像永远也看不厌。玹忆发现了他在看自己，忙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说：“看什么？专心想办法。”思琰拉开她的手，一把把她拉到怀里，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了：“如果最后要牺牲你，你会恨我吗？”玹忆知道这个问题不是在开玩笑，但她立刻摇了摇头：“不会，绝对不会。”思琰没有松开她，就算她不会恨自己，自己真的会这么做吗？真的要这么做吗？
　　（外城）
　　地灵已经攻破了外城的前几道防线，到当天夜间，就只有一道防护在空中似有若无地飘着，好像遮羞布。外城没有人安睡，听着地灵攻击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颤抖着。不知什么原因，一个小婴儿突然大哭了起来，这让原本就紧张到极点的气氛越过了零点，都可以听到神经绷断的声音。人们开始向内城疯狂地奔跑，路上踩过伤员。一地血肉模糊，人们的脚上沾满了鲜血，地上传来肉浆的摩擦声。偶尔传来的几声哀嚎，只能让人们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没有人会绕过去。疯狂的人们砸开内城的城门，守城的将士被人从城门上扔下来，骨头摔得粉碎。内城原本的安置民听到了声响，估计外城已经被攻破了。这时候窜上来的想法就是去粮仓抢粮食，因为这么多人又要分本来就不够的粮食了。恰恰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粮仓一时间乱成一团。思琰这时候在外城的前线，玹忆一个人负责这种混乱的场面显然有点应付不过来。程洛此时也在内城，听到了巨大的躁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迅速的前去查看。
　　粮仓周围起了火，不知是有人故意不想让别人拿，还是抢夺中无意中打翻了油灯，但这个火是用法术引的。这让本来就混乱的场面格外难以控制。玹忆还在内城和外城交界的城墙上，控制进出，虽然这一块好些了，但现在完全去不了粮仓那，只好用水镜传呼程洛。不过，她提醒程洛不要贸然进粮仓，程洛是木系的法术。程洛收到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粮仓。程洛到那里的时候，抢夺好像已经基本上结束了，只是粮仓中还困了一些人。大火的浓烟阻挡了她进去救人的路，她用法术引水压制下了一些。她不是冰系或者水系的法术，行动起来颇为困难。但人族受困的人估计撑不了那么久了。粮仓旁有一个母亲在哭着找她的孩子，她看见程洛在救火，爬到程洛脚边一个劲地磕头，求程洛救救自己的孩子。程洛知道这时候冲进去就是送死，但程洛真的不忍心看着这位母亲磕得头都破了，血流得她满脸都是，还不停地磕。程洛觉得用法术掩护应该好一些，她冲了进去。
　　玹忆通过水镜看到程洛冲进了火场，马上通知了思琰，然后往粮仓赶，她有种不祥的预感。程洛一边用法术引水，一边疏散里面的人。里面受困的人看见有出口了，一拥而出，程洛反而出不去了。没有人在乎她救了他们，不断地把她往里面挤。本来就要倒塌的粮仓在推挤下，轰然倒塌。程洛只觉得浑身交心的疼，然后就失去了知觉。玹忆冲到粮仓的时候，粮仓已经塌了，火还在烧。她对着粮仓施行冰系的法术，粮仓不到半分钟就被大雪覆盖，地上已经结冰了。玹忆不停地扒开雪，不停地扔开残木。她看见一具具烧焦的尸体，她只是祈祷不要看到程洛出事。她的手指都裂开了，流着血。但她只是不停地找，她似乎都已经忘了可以用法术。思琰不一会也赶过来，外城的防护已经加完了，实际上他接到玹忆的通知就往回赶了。思琰看到的只是一具焦尸而已，玹忆跪在地上，手上的血和灰混在一起。程洛牺牲了，他们还是通过她的匕首判断出来尸首是程洛的。
　　玹忆跪在地上，一刻也不想动。程洛死了！就是被这群人杀的！而现在，他们竟然还要保护这样一群人。雪渐渐化掉，和血一起，流成了一条血水。没有人丝毫的愧疚，丝毫的抱歉，他们的良心不会痛吗？程洛对所有人都那么好，在所有人需要的时候出现，她所做的一切为什么没有回报呢。难道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恶的载体吗！天理，天理呢！玹忆任自己的膝盖被一点点冻僵，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思琰抱回去的，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外城）
　　雷晨站在屋顶，通过水镜看着发生的一切。他只剩下想跳下去的冲动了。他闭上眼睛，让自己这个罪人来结束这一切吧。
　　“等一下。”顾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顶上：“把自己看成造成一切的话，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雷晨木然地回头，无神的大眼下有一具空壳。顾烨继续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对这件事负责，是所有人的选择共同造成了这个局面，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错。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集体下平凡的人，平凡的活着，没有必要追寻太高远的东西，背负太多背负不了的东西只会很累。我这么久了还不了解你，说句不好听的，不过是想打着理想的幌子出人头地而已。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但我现在只有两句话想告诉你，平凡不是平庸，简单即是快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说完，顾烨爬下了屋顶，他听到了咚的一声。雷晨还是跳下去了。雷晨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顾烨的话。后退也是种智慧，放弃也是种学问。
　　（次日）
　　玹忆醒的时候，思琰已经不在家里了。内城一片混乱，估计他也没有时间休息吧。她支撑着起来，听到了丧钟敲响的声音。这是在处刑的时候才会有的声音。不过丧钟敲得有点慢，应该是因为大狂欢之后就没有处决任何人，所以有点锈了吧。
　　刑场上，昨天攻击内城城防的人、放火烧粮仓的人、失职的官员跪了一地。思琰冷冷地看着这些人，他不想多说什么。他不是那种会自己感伤的人，他一定会有所行动。不管是为了程洛，还是要避免再有这种冲突，违法行刑都是应该的。而且，这是通过长老会执行的。旁边的一位官员突然出声抗议：“你应该宽容！”思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吓得把所有的话咽了下去，因为思琰的眼神好像可以杀了他。
　　不一会功夫，刑场上只剩下收尸的人了。乌鸦乱飞。
　　思琰再回去的时候，玹忆已经坐在桌边了，看着窗外混乱不堪的世界。玹忆不等思琰坐下来，直接问：“我要为了这样一群人去死吗？”她虽然还不知道在渊海中思琰为什么这么说，但他竟然说了肯定是真的。思琰没有回答她，只是倒了杯茶给她。玹忆抬手，打翻了茶杯，茶水溅了一地：“我在问你话！”她的泪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自己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这样一群人吗！思琰收拾了茶杯的碎片，把玹忆手上的伤重新包扎好，他始终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应该怎么说，不要为这样一群人去死，看着他们都去死。还是说，是的，应该为他们去死。天已经变成了暗黑色，地灵离这里没有多远了，就算结界再厉害，撑不过几日。他们同时抬头，看着变黑的天。
　　思琰终于开口了：“这比死更可怕，决定权在你手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善恶并存的。我们所奢求的不就是善比恶多一点，爱比恨多一点，一点就够了。”思琰始终没有看玹忆，他知道只要多看一眼，他就可能会改变决定。
　　“这，值得吗？”
　　“这么大的牺牲，已经不能用值不值得衡量了。不要问值不值得，问愿不愿意。”思琰又沉默了。空气仿佛凝滞。
　　“你先告诉我，怎么做。”
　　思琰终于还是告诉了玹忆。其实她前世的记忆在封印之前，就被篡改了，后世的人了解的也是被改之后的事。思琰以为这样，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结果，最后还是自己来亲口告诉她。当然，只改了一点，关于她的死因。
　　前世的时候，地灵冲破了已经老化的封印，来到人世间，四处作乱。神族的人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重加封印。直到她，想到了利用渊海的灵力镇住地灵。虽然她只是人族的，但竟然是赤星的化身。于是利用赤星的力量，重加了封印，但却因此散尽魂魄，长久难以聚齐。他一直想办法聚齐了她的魂魄，才和她一起进入轮回。他也为此散失了全部灵力和部分记忆。不然，一个轮回不会等这么多年。思琰一直担心，有人发现她和赤星的关系。虽然用莲花台遮掩，但主司大人说的没错，这只能证明莲花台和赤星有关，不能证明她和赤星无关。赤星的力量已经被借助过一次，不能再用第二次。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玹忆的魂魄封印，可如果这样玹忆将永远无法进入轮回，而陷入无尽的混沌中。但她的意识很清晰，她也会永远被困在那里。困在那里，就是生活在一座孤岛，除了她自己什么都没有。那里有时间的流逝，但于她而言，没有尽头。那是种怎样的孤独，怎样的痛苦，恐怕没有人知道。最重要的是，她是唯一不会被地灵所伤的人，就算所有人都死了，她也可以活下来。这种抉择，真的不是值不值得可以衡量的。
　　思琰讲完了，再也不能平静地面对她。他竟然流泪了，这个在魔族的孤军奋战时坚定无比的男人，这个在地灵的对战中冷静出招的男人，泪如雨下。他真的不知道怎么看着玹忆去牺牲，真的。千年、万年，他都可以等，但现在没有以后了，再也没有了。
　　玹忆也没有说话，之前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飞过。这些善恶是非，这些好坏对错，从来都不曾分开。人性中潜藏的从来都有恶的一面，它就在那里，你无法否认。但这恐怕不是击毁善的一面的理由。玹忆觉得如果真的只有自己苟活，自己也不会接受吧。她看见云姐姐，看见程洛，看见昊宇哥哥，看见守城的将士，看见扶住自己的老人，看见在极寒之地叫自己小心的小孩，她湿润的眼眶模糊又清晰了。在抬头时，她的眸中已闪着信仰的光芒，这种光芒是属于一个战士的，一个英雄的。“这一点都不值得，但我愿意。这个世界并不美好，但我依然热爱它。”玹忆说得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情。
　　“好，我们去加封印吧。”思琰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只有蹙起的眉头显示出他的心痛。
　　渊海的蒲公英因为地灵的靠近，有些枯萎了，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玹忆和思琰面对面站着，只隔了一尺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千年、万年。周围一片灰暗，暴风雨席卷了整个大地。一缕红光穿过雨滴，击中了玹忆心脏的位置。她笑了笑，谢谢，送我最后一程。她倒了下去，淡蓝色的光芒从她的身体中升腾而起，飞至空中，成为整个灰暗世界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地灵好像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发疯地攻击着，冲破了结界。一时尖叫声四起，分不清哪一声是谁发出的，只是满心的害怕都在人群中欢腾地奔跑，像脱缰的野马。黑色的地灵覆盖了大地，他们比之前更强大了，席卷着不可抵挡地杀气。四周被大团的黑暗包裹着，枯枝划破了人们的衣服，焦急的人们不知道方向，有的直接撞入地灵的怀抱。
　　蓝色和红色的光芒交织着，盘旋上升，好像一束圣火，点燃了未来的希望。蓝色的光逐渐变暗，漫向整个天空。地灵围在思琰的四周，不停地攻击他。他感觉眼前的事物开始晃动，任一口口鲜血在自己口腔冲撞，在嘴角留下一条鲜红的印记。他不让自己倒下，这时撑着他的，只有信念，让三界文明重生的信念，让爱人不白白牺牲的信念。封印只有一点了。地灵开始减少，人们仍然没命的逃着。偶而，几只不甘心的地灵卷起一两个人陪葬。思琰将最后一丝力气推向封印，渊海开始塌陷，塌向三界之外。天空的黑色开始褪去，他跌向界外，一口鲜血喷出来，染红了枯草。界外，只有无尽的虚无。他想着，我不会抛下你的。
　　天空泛起了蓝色，乌云散去，就好像只是下了场大雨。世上却再无赤星，赤星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封印地灵。而只有用赤星化身的魂魄封印，才是永久的封印方法，其他的都会被地灵突破。封印的碎片散落下来，落在人们身上，他们惊慌地看着这蓝色的物体，拼命地抖着衣服。碎片落下，蓝色的光黯淡下来，被几双鞋踩入土里。人群意识到自己的新生，沸腾起来。他们欢呼着，尖叫着，拼命舞动着手臂，跳着那不算舞蹈的舞蹈。
　　顾烨看着欢腾的人群，一抹悲哀涌上心头。疯子和天才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人们都不能理解他们；小人和英雄没什么区别，反正时间久了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人想起最需要被记住的英雄，不过英雄不是用来铭记的。他静静地站在平野上，蒲公英被风吹了起来，带着一点万劫不复里的从容淡定。
　　一切结束了。
　　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