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缠头》梅有肚子

1、改姓

　　『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睹园林、万花如绣。海棠经雨胭指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

　　草鸡、蚂蚱和甜酒，少女不谈诗书词，戴珧记忆中最好的时间在她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戴珧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她尚未及笄。父亲虽为一方大儒，却身娇体弱，为求生计入了禁军统领赵弘坤麾下做了个最下等谋士。下等到什么程度呢，府上谋士百八十，带着妻女住下人房做下人事吃下人食的却是戴宗独一个。戴珧时常看着自己的爹在统领府中无所事事，继而又想起了自己的娘，艳名冠百里的慧娘。

　　戴珧的文人爹戴宗一辈子只娶了她娘一个女人，倒不是说两人成日里有多如胶似漆，只是她爹再多娶不起另一个女人。记忆中的娘亲腰肢柔软，顾盼生辉，常常与赵将军在湖心亭中谈论些不着调的诗书词。
　　戴珧对此总是嗤之以鼻，她经常对赵祎说：『我娘跟我爹总是说不着话，我猜主要是我爹嫌弃我娘不太有文化。但是我娘跟你爹一说话就老笑，要不是他俩老说的着话，我当真还以为我娘是个哑巴。』
　　戴珧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说完又傻兮兮的看着赵祎笑了起来。赵祎比她年长个几岁，他俩虽能说的着话，但他俩在一起的时候赵祎也老不说话。在戴珧十岁以前，多半是她在闹他总笑，一个一说话就被自己逗笑，另一个老看着她自己闹腾，只喜欢浅浅的笑。

　　周广顺元年，戴珧刚满十岁那天，她还期待着戴宗带着她和慧娘出去吃街角的桂花糕，没想到自己的命运就颠了个儿。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有些冷，戴珧跪在太师椅上巴巴的望着自己爹赶紧回来。一大早晨她爹就带着她娘去了前院迎接将军凯旋，打仗的事情她听赵祎提起过。

　　大致就是年初见儿的时候，将军跟着皇上出去打了一场仗。大获全胜，胜的太猛了些，差点儿把人南唐给直接灭了。这些事情赵祎讲着有意思，戴珧听着却没趣。她不过是左耳进了立马右耳朵出去，没想到这阵反倒想起了这事儿。一想起这茬，她又高兴不起来了，赵将军这酒宴怕是要开到后半夜去了，那时候街角卖桂花糕的店早关门了。

　　戴珧一下子泄了气，差点儿从太师椅上滑落下来。无精打采的拨弄起自己绦上的穗穗来，她继承了些亲娘的好看，但就因着这好看，受了不少府里人的排挤。她原本是感谢她娘带给她的好看的，可是因为这好看平白无故的受了许多闲气和嗤笑，她又不喜欢这天生的好看了。

　　要说小孩子心宽呢，戴珧等了很久不见她爹和娘回来，自己洗了把冷水脸就钻进了被窝里睡了起来。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了，从头一天夜里就滴水未进的戴珧一醒来就差点儿委屈的哭出声来。她爹的圣贤书了怎么说来着：『祸不及子孙。』要她说就是苦不及子女啊，爹娘再亲现在也亲不过一个白面大馒头。当下是过了后院下人房集体吃午饭的点儿了，要换做是别人怕只能饿着。但她是好看的戴珧啊，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偷摸的溜去前院准备找赵祎讨要些好吃的。

　　还没走出院门呢，迎面就撞上了后院管事儿的王官家。他手里提着一大包白粗布，哭丧着脸嚎到：『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快去前院看看吧，出事儿了。昨儿个夜里，你爹死了！』

　　戴珧感觉脑门上劈了一道雷，好像把她脑袋劈成了两瓣。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无云，难得的艳阳天。但她坚信自己一定是被一道响雷劈开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来到前院，将军和夫人坐在厅内，门口的赵光看见她便转身走了进去。戴宗被盖了一块白布放在院子中央的地上，慧娘站在尸体旁边老远的地方，被几个丫头搀着掩面低泣。戴珧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面目狰狞的两块人，左边一块生疼右边一块麻木。慧娘看到她，扑过来挂在戴珧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嘴里哭着喊着『我苦命的女儿啊，我们娘俩怎么活。』

　　戴珧被她娘吓了一跳，连哭都忘了哭，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脖子上挂着她娘。戴珧听说她爹戴宗死的不明不白，好端端的就在后院废井的桦树上吊死了。那里原本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去一趟，结果他爹刚死就被人发现了。听说还找了郎中救，只是没救回来罢了。没一会儿功夫，她爹就被装进了一副薄棺材里送走了。戴珧和她娘连送都没去送，这事儿就算这么了了。至今为止，戴珧都不知道她亲爹戴宗葬在了哪里。

　　当天夜里，赵祎第一个来了后院，走到了她身边牵起她的手说道：『你别怕，没了你爹还有我呢。』

　　戴珧没觉得赵祎的话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帮助，倒打一耙的凶回去：『什么叫我爹没了还有你，你是要娶了我娘当我爹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赵祎又没错她冲她发什么火呢。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但是赵祎不以为意，反而笑了：『我可当不了你爹，要当你爹的自有其人。』

　　赵祎语焉不详的走了，慧娘第二个来了后院。她还是老样子，看见戴珧便扑了过来，先哭了一会子，然后又整整衣襟拉着戴珧语重心长的说了起来：『珧儿你听娘说，人一辈子在这世上啊，有成千上万种活法。但死了男人的女人活法呢，总归也就那么一两样。如今赵将军愿意收了我做个通房的，虽然没名没分，但至少有吃有喝。娘一旦迈出这统领府，就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咱娘俩就得去城隍庙里跟那些小叫花子一起抢别人扔在地上的脏馒头，等你再长大些，娘还把你带回去，再让你重操旧业干起娘当年干的营生来。但你是娘的心肝宝贝，娘实在是不忍心的啊。以后，你就跟在娘的身边吧。』

　　戴宗究竟怎么死的，戴珧终究不知道了，那会儿子她才十岁，听了她娘的话害怕的以为自己要被卖去开封府上教坊里，吓得病了一个月。病好了以后，她就决定跟着自己娘过日子了。

　　十岁那年为了吃上口热乎饭，死了个戴珧多了个赵珧。她成了禁军统领府上唯一的一个小姐，独一个的住在后院下人房里，不上不下，尴尴尬尬，恰好有口热汤饭吃的小姐。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诗文取自北宋·宋祁·锦缠道 燕子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