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岁暮青阳

10、第十个故事：禁锢人生

　　“我的头顶上方有一只手。”他说：“那是我妈的手，她不准我从她的手中出去！”

　　我同阿衡在一座海滨城市住了许久，在这期间，我遇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带着前世的各种夙愿，奔波在各种复杂的人际之中，却没有一个人是我要的！

　　自打遇见小言之后，我以为我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我以为我找到了上天赋予我的这项能力的原因，可是从石原梨村出来的这一年多的路程，我没有遇见过一个故事中的灵魂，我有点想家了，想念石原梨村，想念石原梨酒，想念我的那间小屋，和我院中的那棵石原梨树，更想念我与阿衡曾经的生活，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结束旅程回家去，我似乎找错了生命的意义。

　　夜晚的海滨城市无比静谧，我与阿衡在跨海大桥上散步，我问它：“你觉得呢？阿衡，我们是不是要回石原梨村去？”

　　阿衡朝我汪汪两声，很坚定的模样。

　　“你也觉得我们应该回石原梨村吗？”

　　阿衡又朝我汪了一声。

　　我知道，阿衡也想家了。

　　老教授留下的钱足以让我游遍整个地球，可是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只想回我的石原梨村，去酿我的石原梨酒。

　　我们朝前走着，我这样一个漂泊在尘世间独特的灵魂，多么幸运，有阿衡陪我！

　　桥上的路灯很亮，走过这座桥，我与阿衡便到了租住的酒店，我穿着凉鞋缓慢的朝前走着，阿衡跟在我脚边，它突然汪汪的叫起来，叫的我不知所措。

　　“怎么了？阿衡？”

　　它突然朝前跑去，我叫它也不听。

　　我紧跟在阿衡后面，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大桥上站着一个男人，他颓着身体，颤颤巍巍的站在桥上，仿佛下一秒就能被海风吹倒。

　　阿衡跑到那个男人脚下，不停的朝他乱叫，那男人回过头来看了阿衡一眼，双目之中满是悲伤。

　　我急忙跑过去，散着发，海风将头发吹到我脸上，我喊道：“先生！”

　　那男人从高处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又将目光转了回去，好似望向天边，又好似望向海平线。

　　我喊道：“先生，你快下来，上面危险。”我实在是变得优柔寡断了，要是从前，谁管他的死活呢？我见过那么多的生死离别，生死乃人生常态，不过是宿命中的一环，又有谁能够躲得过呢？

　　阿衡朝他不停的吼叫，我看它那样子似乎比我还要着急，它还是同前世一样，是个热心肠！

　　“能不能让你的狗闭嘴，我烦的厉害！”那个男人说。

　　“阿衡！不要叫了。”

　　阿衡很识相的闭嘴了，那个男人仿佛站累了，在上面蹲下来，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姑娘，你走吧！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走，万一我走后，他从桥上跳下来怎么办？

　　“这样吧先生！你下来，我送你回家！”

　　“姑娘，你没看玩笑吧！你要是送我回去，我老婆会以为我出轨，到时候又得吵起来。”

　　敢情是跟老婆吵架了！知道原因了就好办。

　　“你结婚啦！有孩子了吗？”

　　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无语我怎么会问出这个令人无语的问题。

　　“有！两个，一儿一女！”

　　“哇！这不是凑成了一个好字。”

　　那个男人又看了她一眼，“我看你年纪不大，没结婚吧！”

　　“没呢！”

　　“别结了，没意思，人生也没意思！”

　　我忍住笑，“这就是你不知道了，这世上最有意思的就是人生了。”

　　那个男人冷笑一声，盘腿坐在上面，“我十四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从那以后，我无数次的后悔我怎么就没从桥上跳下去！”

　　“你为什么要从桥上跳下去！”

　　“怎么？你要听我讲一下我无聊的人生吗？”

　　“那我当然洗耳恭听！”我看着眼前那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道：“请讲！”

　　“那是你的狗吗？”那个男人突然看向阿衡。

　　“嗯！”我说。

　　“你的狗挺乖的，通人性，你怎么都不栓绳？”

　　我回答道：“因为它挺乖的，通人性。”

　　那个男人硬生生的叹了一口气，“我今年四十了。”他说：“我人生前四十年从没有过真正的自由！”他不禁就开始流泪，面上满是委屈，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抹泪，“我从小就没有童年，小时候喜欢踢足球，我妈不喜欢，说踢足球影响学习，让我在屋里学习，然后让我上各种补习班，作业永远都写不完，写不完她就要骂我，所以我总是挨骂，我小时候最不喜欢开家长会，开过了就要挨骂，我永远也比不上那些学习好的孩子！我被她骂着上了初中，小男孩们三三两两的踢球打球，我也偷跑出去跟他们玩，被我妈发现了就要挨揍，同学约我，我总是出不去，再后来也就没人愿意跟我玩了，后来我用了半年的零花钱买了一款限量版足球，小心的藏在衣柜里，后来被我妈发现硬生生的戳漏了气，她说我成绩不好，叫我好好学习，说踢足球的长大没有出息，可是她从来不知道，我的梦想就是踢足球，她甚至从来都没问过我，我的梦想是什么？”他抽了抽鼻子，委屈又气愤的看着我，“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来到桥上，那一年，我十四岁，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从桥上跳下去，后来我想起我妈说大海有多危险，溺水的人有多么可怕，我还是没敢跳，我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压抑的房间，我一回到家就压抑的喘不过气，我只能不断的假装微笑，不断的应付我妈，不断的完成各种繁重的作业，甚至因为怕我妈生气，撒一个又一个的谎，我太累了，活的像一个假人！可是我不敢死，我只能继续生活在这个压抑的家里，初中毕业我考入了一个普通高中，我父母都是事业单位，叔叔阿姨家的孩子都很优秀，没有一个是像我这样，学习上是个半吊子，所以我妈为了在阿姨们面前抬得起头，对我更加严格，整个高中三年，除了生病，我甚至是一点娱乐的时间都没有，我永远都有写不完的作业，做不完的习题，上不完的补课班，其实不光是我妈在逼我，我也在逼我自己，因为我总对自己说，只要考上大学，我就能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妈，所以我加倍的努力，就是希望能考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大学，我也不想给我妈丢人，最重要的是，我在高中的时候找到了我的第二个梦想，我想成为一名游戏架构师，我想学计算机专业，所以我理科学得很好，几乎可以上一个不错的重点大学，可是就在我知道高考成绩满心期待的时候，我妈改了我的志愿，将我变成了一名高级会计！就为了到时毕业可以直接进他们单位，有一份固定工作！我当时崩溃极了，一度绝望，甚至一度从桥上跳下去，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可是我妈哭着来求我，说她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死了她也不要活了，所以后来，我还是从桥上下来，上了大学，我在外地待了四年，临毕业的时候我想在当地找个工作，顺便在那里安顿下来，我工作都已经找好了，可是我妈突然说她身体不好要我回家照顾，我就这样回去了，她确实病了，宫颈癌初期，后来治好了，我也因此耽搁了半年，工作上全耽搁了，再回去没有单位肯要我了，我不得以进了我妈的事业单位上班，每天面对无聊的数据，盖章，批条，批款，我不断的跟自己说，裕兴啊，挺过这一切都会好的，就先在家干两年，等一切都稳定下来，再出去发展，人生总不会一直这样，要认真面对生活，可是后来我的噩梦来了，我妈开始不断的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我被逼无奈见了一个又一个，出去的梦想一直没能实现，一转眼我就二十八了，妈妈朋友家的儿子都已经结婚了，只有我一个人单着，可是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没能过好，又怎么能去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呢？我妈逼我逼得实在太紧，后来我一气之下，随便找了个单身的小学同学结了婚，只因为这个女孩是我妈不喜欢的，我们几乎快十几年没见了，可是我飞快的跟她求了婚，她也着急结婚所以答应了我，我很快尝到了苦果，她跟我妈不合，与我的三观也并不一致，我们整日争吵，不过三年就离婚了，这一离婚，我妈又着急给我介绍朋友家的女儿，他甚至连一个喘息的时间都没给我，说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小孩，要我赶紧结婚生小孩，我不愿意，她甚至埋怨我，说她让我自己决定的后果就是离婚，她说一次两次我没在意，她说的次数多了，我真的就开始反省，或许真的是我的决定出了问题，我的日子果然就没过好，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从小学喜欢足球就是错的，我大学想学计算机也是错的，我坚持的那些都不会有我现在过得好，我真的就开始妥协，最后跟她一个同事的女儿结了婚，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婚后第二年我们生了一个女儿，两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我的老婆人很好，我们也逐渐发展很多共同话题，我开始安稳下来，逐渐接受了自己身边的一切，可是我越是过得好，我越是在心里怀疑，是不是我当初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每每生活不如意的时候，我的心里总在躁动，我总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接受这一切，我的心里很难过，我很愤懑，无处发泄，我甚至开始埋怨我妈，是她掌控了我的人生，现在活着的根本不是我，那个真正的鲜活的我早在十四岁第一次站在桥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哭的涕泪横流，一边抹着泪，一边忍不住委屈的大哭。

　　我问他，“那你今天出来是为了什么？”

　　他努力平复情绪道：“今天是我妈的生日，我们在餐桌上提到小儿子上幼儿园的事情，老师说我小儿子语言表达能力太弱，需要多掌握一些词汇，我觉得小孩子发育的晚，时间长了一点点会好的，我妈知道之后买了一堆的故事书来，要我教他读，我说他太小了，现在不着急认字，我妈却坚持说小孩子的学习要提早抓，不然要像我一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将学习撵上来，这一下子就触发了我的痛点，我一个没忍住就跟我妈吵了起来，最后，一片狼藉！”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却无从安慰，这种深入灵魂的痛点，除了遗忘，没有办法可以慰藉。

　　我说：“我想你现在的生活至少富足，衣食无缺，儿女双全，妻子贤良，双亲健在，总比很多吃不起饭的人强的多。”

　　“可是我不快乐，我痛苦极了，我总觉得的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可是我已经老了，我四十岁了，就算我再悔恨，我上有老下有小，已经没有机会给我去折腾了。”

　　“这个世上本就不存在长久的快乐，没有谁的人生是如意的，你只能去接受，并且珍惜那些幸福的时刻。”

　　“我现在唯一的快乐就是我满屋子的乐高，除此之外，我的人生再没有一点乐趣了！”

　　“或许你吃过苦，就知道现在的好了！虚妄的过去，总比不上现实的富足！”

　　“吃苦又如何？至少我的灵魂是快乐的！我的头顶上方有一只手。”他说：“那是我妈的手，她不准我从她的手中出去！”

　　我没办法安慰他，但从目前看来，他现在的人生已经是他四世人生中过得最好的一次了。他第一世在清末，整个世道都是乱的，他在一个农家出生，因为吃不起饭八岁就开始乞讨，勉强活到十二岁，却赶上□□，整个村上数不清的人都被饿死了。他很快转世，抗战期间，他是东北前线的一名小兵，在山上伏击了两天两夜，活生生被冻死了，死时不过十九岁。第三世，是在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出生，他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先天病弱，一生未娶妻，苟延残喘到四十五岁终于忍不住病痛，自杀离世了。若是他经历过前几世，经历过挨饿，受冻，病痛，或许就会从心里真正的学会接受现在的生活了，拥有的东西，总是因为得到的太过轻易，而不懂得珍惜！

　　我说：“你在上面坐了那么久腿不麻吗？”我的阿衡都累了。

　　他忽然抬了抬屁股，“是有点。”

　　我说：“你说完就下来吧！我都跟着累了。”

　　“等一会！”他说着艰难的伸开腿，他左脚的人字拖掉进海里，“我缓一会。”

　　我无奈的插着腰，这要是因为腿麻掉进海里，真是够冤枉的！

　　我说：“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他说：“不信！”

　　我等他先来，他缓了一会，等到腿不那么麻的时候他从上面蹦了下来，另一只人字拖也甩到地上。

　　我说：“你把手给我。”我朝他伸出手来。

　　他一下子藏起自己的手来，“姑娘，这可使不得啊！”

　　我无奈的叹口气，“看在我陪你站了这么久的份上，你把手给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犹豫了一下，将略微肉感的右手伸了出来，我将他的手握住，他的手都被海风吹凉了！

　　“闭上眼睛！”我说。

　　“啊？”他有些慌乱。

　　“闭上眼睛！”我严肃的命令道。

　　他犹豫着将眼睛闭上。

　　他在意识中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急忙将手抽了回来，“这是什么玩意？”

　　我又得解释一遍，我有点累了，在此之前我已经解释无数遍了，我说：“其实我不是个普通女孩，我可以通灵，我能带你看到你的前世，或许你能够收获一些什么？”

　　他颤颤巍巍的将手交给我，“真的假的？”

　　我一下子握住他的手，“我骗你做什么？我又不收钱，闭上眼睛！”

　　他一下子闭上眼睛，我飞快的带他看了他的前三世，他看完之后坐在路边上嚎啕大哭，当事人能够感同身受，深信不疑那就是自己的前世，并能感受到前世的所有心境，可是我却自始至终只是一个看客，不知如何安慰，他在短短几分钟之内经历了三次生死，也难怪他嚎啕大哭！

　　“原来我三世都是一个短命鬼，怪不得我总觉得自己活不长，老觉得自己说不上哪一天就去了，没有安全感，原来我前世最长才活到四十五岁！”

　　他怎么就看出这个了？我不觉诧异，“其实你前世的寿命与今生的寿命没有任何关系，你每一世的寿命都是由你所处的时代，和所经历的事情决定的，并没有所谓的规律！就像战争时期的人们寿命普遍偏短是一个道理！”

　　“我讨厌战争！”他哭着说：“我再也不要上战场打仗了，那种炸弹在你耳边爆炸的感觉，就像已经将你整个人炸的粉碎，我再也不要经历战争了！”

　　作为一个新生的灵魂，他出生的时代实在是没法给他过安稳的生活。

　　“挨饿受冻的滋味太难受了，我的前世都太惨了！”

　　“是啊！你的前世都太惨了！”我不免同情的说：“所以你今生拥有的，已是前世求之不得的！”

　　他看着我，悟了悟，“难道这就是我人生的意义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得看你自己的！”

　　他静静的看着我，眼泪在眼角静静的流淌，而后他看了看周围的世界，“我想我明白了一些什么？”

　　“回去吧！”我劝他，阿衡在我脚边趴着打了一个哈欠，“或许你的家人都在等你回去。”

　　他踉跄的站起身来，“我想我儿子了。”他伸手抹了一把流出的泪，“如果我的人生已然如此讲不清道理，但我至少可以保护他的。”

　　上一辈人总是不想自己身上的悲剧在孩子身上重演，却免不了造成另一种束缚！

　　“给他，他需要的，不要把自己需要的给他！”

　　他看着我，第一次破涕而笑，“你年纪不大，懂得挺多！”

　　我也笑起来，“这个地方下次不要再来了，你要总是这样试探，难免哪一回死神就会把你收去！”

　　他眼中突然浮现出一层泪来，“我明白，我已经死过三次了，现在我想好好活着！”

　　我被他逗笑，“快回家去吧！”

　　“哎！”他憨憨的跑走了，可是没两步又转过身来，“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阿衡！”我说。

　　他诧异道：“怎么跟狗一个名字？”

　　我没好气的说：“对！就是跟狗一个名字！”

　　他笑了笑，“那我要去哪找你？”

　　“找我做什么？”

　　“或许以后会有事找你。”

　　我笑了笑，“石原梨村，或许我就快回去了！”

　　那个男人笑着摆摆手跑掉了。

　　我笑了笑，海风隐隐吹来，打乱了我的头发，我蹲下身来抚了抚阿衡的头，“或许我们就快回去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