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梦》惓衡

1、缘起，独居

　　小陈国城破国亡之日，都城中的紫光城燃起了大火。冲天的火焰烧了三天，毁的是古玩珍宝飞阁流丹，留的是云氏皇族仅剩的尊严和颜面。
　　云帝昏庸无能，大启国的兵马行至都城城门时，太极宫内仍激荡着觥筹之音、合笙之歌。长公主披丧衣闯进太极宫，怒叱君主无能无德，枉受群臣拥戴百姓叩拜 ，牵累陈国子民苦经国破家亡之辱。喝醉了的云帝抚杯击掌，下令火烧紫光城。
　　小公主上玉却“侥幸”逃过这劫。
　　小公主的生母是不受宠爱的薛贵人，连带着小公主也未曾被云帝正眼瞧上几回，不仅小公主的姐姐兄弟，就连一些宫人都能欺负到上玉的头上来，只有贵人视上玉如自己生命，就连云帝的旨意传达到贵人的泠环宫时，她也是正在预备着上玉几天后的生辰需要的东西。宣旨的大公公撂下话后又急匆匆地去了其他宫殿，薛贵人用尽了力气才使得手中的圣旨没有落在冰冷的石砖上。
　　小公主上玉其实不小了。云帝年轻时风流成性，儿女满堂，只不过在上玉出生之后宫里就再没有诞下其他的公主。所以当上玉看见母妃哭伏在地上时，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她听闻长姐姐在太极殿怒斥云帝，辱得云帝羞愧难当，为保存天家威严而火烧皇城。
　　薛贵人见了上玉，悲情难抑，哀极气极的时候狠狠地将手里的黄色锦帛摔在地上，唬得宫内的侍女太监忙把四扇宫门紧闭。“在这吃人的牢笼里搭上我的一生我便认了，如今连玉儿也难逃其中吗什么皇族尊严天家颜面，不过是唬人的话，早知如此当初做何去了！我的玉儿不曾受他天家恩泽，而今却要为了他的虚名赔上性命！”
　　四下的宫人低头跪下，口中喃喃念着：“娘娘……”他们知道应该劝住眼前好似疯了一般的女人，只是他们更知道一向冷清的泠环宫需要一点声音诉说他们的不公，薛贵人也忍了太久。上玉抱住和以往温婉形象不一样的母亲，心里也是害怕至极。偏僻的泠环宫很少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唯有这次的吵杂声能透过重重高墙传到上玉的耳里，若是以前上玉必定会闹着母妃出去看看。
　　“砰”的一声，关上的宫门被人撞了开，服侍上玉的嬷嬷闯了进来：“娘娘，带着公主逃了吧！”
　　薛贵人黯淡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彩，拉着上玉快步走到嬷嬷跟前，将上玉推向她，又把自己发髻上的金钗珠环取下交给了嬷嬷，哽咽道：“姑姑，玉儿是在您眼前长大的，我知道您对她的感情不比我浅，眼下我只能将玉儿托付于您，只求您能带她逃出这个望不见天的鬼地方。”随后转过身，扫了一眼身后跪着的宫人们，“你们来我身边也有多年了，从我年轻时就跟在我身后，如今我也老了，要说除了玉儿之外还有什么是我放不下的，那便是你们了。快快起来，随姑姑一道逃了。”
　　顿时泠环宫内哭声一片，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母妃……”上玉的眼泪哭花了脸上的胭脂，又带着淡淡的香甜气味流到她的嘴边，她想要拉住薛贵人的衣袖，却被嬷嬷从身后抱住，上玉用力挣扎着，企图脱离嬷嬷的钳制，几个宫人见状拥了上来帮着嬷嬷将小公主一步步带出寝宫。
　　“你们放开我！嬷嬷求你放我下来，我要和母妃在一起！我不走！母妃救我……”上玉哭喊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绝望，“母妃你不要我了吗？你说过玉儿没有爹爹只有娘的……娘！娘我不想走！”
　　“玉儿，好好活着。”
　　割玉从梦魇中醒来，睁眼时天色已经暗了，窗外呼呼地刮着北风，吹得檐下的铁马铃铃作响，与从前某段时光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那时的割玉还不是割玉，是一个爱缠着娘亲撒娇的小姑娘，喜欢穿红色的裙装，抹最艳丽的胭脂。
　　只是后来，割玉就不再抹胭脂了。那年的胭脂沾着眼泪流进了嘴里，尝起来却不是甜的，如黄连苦到了心里，让她不敢尝第二次。
　　上玉被嬷嬷带着一路躲藏逃到紫光城的西灵门，那些拥着她的宫人死的死逃的逃，到最后也只留下了老妪和少女。上玉逃出小陈国都城那天正是她的生日，母妃为她预备的东西一件也没用上，都留在泠环宫烧成了灰烬。其实她也该被烧成灰烬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小公主死在了亡国昏君强撑骨气的一把火里，逃落民间的只是一个叫作“上玉”的少女。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那样的结局不过都是民间戏班杜撰的戏文，正确的走向应该是她遇见了华持，而她之所以知道那些戏文也是因为华持请人杜撰专门演给她看的。从来都是如此，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从他说的那句“恭迎上玉公主”开始，她便知晓，眼前穿着铠甲的将军笑得恭诚也很瘆人。
　　薛贵人说的没错，嬷嬷爱上玉不比亲娘浅，她死的时候还挡在上玉面前，心知无济于事可还是想把上玉护在身后。被岁月磨尽了光彩的枯槁双眼好似一枚钉子钉在前方那张熟悉的脸上，她当然记得那个人，若不是那个阉人，娘娘临别赠与的珠宝怎会被盗，公主又可苦受敌方将士的羞辱。
　　嬷嬷带着恨意死去，上玉带着屈辱活着。其实她本不应该感到屈辱的，因为亡国的不是她，公主也不是她情愿做的，她不过是生在深宫养在深宫的独女，没有高高在上的父皇，没有趾高气昂的手足。
　　但是华持不怎么认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上玉宿命下的身份，“亡国公主”像一个烙印烫在她的脸上，大启国的子民人人知晓大启国的桓亲王华持虏获了小陈国云帝心爱的上玉公主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凯旋而归。他们不知道其实云帝最爱的女儿是太极宫殿披丧衣的长公主，实际上，他们也不在意庸君最爱的公主是谁，上玉公主又是谁。
　　烙印并没有跟着上玉太久，因为后来华持将她养在了府中，并改名为“割玉”，昔日公主一朝变成仇人的没有名分的妾，这又是桓亲王的把戏，华持要的只是割玉的公主身份。上玉进桓亲王府那年是十三岁，割玉被夺去身子是在三年后，五天前。
　　“咯吱咯吱”，屋外响起了踏雪的声音，听不出是谁的脚步，割玉却知道不会是华持的，因为那天夜里她咬伤了他，这让他心情很糟糕，第二天便将割玉移出了玉清院，搬到一处冷清的花圃住着。华持的脾气一向喜怒无常，他笑着时你猜不出他的心里是不是在盘算如何设计一个人，他气时也有可能只是摆个样子，割玉不知道华持下一秒的心情会是怎么样的，自然猜不出华持又会什么时候心情好了跑来找她，当然，也没兴趣猜测。
　　她在花圃独自住了四天，没有玉清院里莺莺燕燕的声音，倒是难得的清净日子，屋外便是花地和篱笆，植的一棵梅树开了花，似有似无的冷冽清香偶有几次会钻进割玉的鼻子。眼下是冬季，大雪盖住了泥土，远远望去只剩木屋、篱笆和几点红梅在雪白天地间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