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长安》卿卿如我

7、太液芙蓉

　　天下既定，是修生养息的时候。夏日，皇帝邀请重臣子去太液池消暑，碧波荡漾、山水清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沈长生自然是需要去的，觥筹交错间，几个波斯美人跳着妖娆的舞，徐徐靠近在座的大臣。

　　她们与中原女子长相别有不同，凹凸有致，是另一种美。不知是有意无意，一名舞女来到沈长生的席间，向他劝酒。

　　美人用唇衔起琉璃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期盼地盯着沈长生，唇齿间咬的酒杯朝沈长生的唇递去，分明是想与他共饮这杯酒。

　　沈长生第一反应是抬头望向高坐在前的安逢渊，安逢渊好整以暇地看他，桃花眼带笑。

　　沈长生也含笑，一口衔起美人口中的琉璃杯，一饮而尽。

　　美人面色通红，绕着沈长生跳起舞来，最后坐在沈长生怀中，衣裙逶迤在沈长生的身上。

　　沈长生面上笑着，心里无比厌烦，这宴会什么时候能结束。他发现安逢渊就喜欢搞这些，自己根本对这些人毫无兴趣。沈长生恨不能把安逢渊关到屋里，再往屋子里塞进去一百多个美人，让他不要再烦自己。

　　皇帝不知道义子的心思，他见沈长生跟随他多年，即使封侯拜相，府中仍没有一个女人，不由暗暗着急，猜测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于是多加试探。

　　这回看见沈长生对波斯美人饶有兴趣，他心里默默念叨，莫非他喜欢这种类型？怪不得中原那些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入不了他的眼。

　　皇帝走下台来，站在沈长生身前，端起酒杯，“原来爱卿喜爱异域风情。”

　　他坐到沈长生身旁，一个舞女顺从地贴上他来，皇帝的手指缠绕住舞女的深褐色发梢，舞女与沈长生身边的舞女嬉笑起来，清脆的异族话语与脚踝上晃动的铃铛相得益彰。

　　贴着皇帝的波斯美人以手指拂过安逢渊的手心，安逢渊按住她，“别闹，朕可不能保证你安全。”

　　舞女笑吟吟地对皇上说：“陛下想怎么威胁奴婢？”

　　“不想半个月不能动，就别乱动。”皇帝悄声说道。

　　他忽然听见旁边的青年将领冷冷哼了一声。

　　安逢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爱卿这是不信？”

　　沈长生凛冽的眼神扫了他一圈，眼睛含着血色，他冷笑了一声，声音清透带着寒意：“微臣当然相信。”

　　将军用手拉着舞女，让她坐到自己身上。

　　舞姬脸上一红，她想动一下，又被将领的手牢牢抓紧，将领的手扣得她痛极了，她忍不住发出低叫。

　　皇帝拍了拍身畔舞女的手：“你也去陪沈将军。”

　　沈长生微微笑了笑，捏紧美人细腰上的长长锦缎，手背上的筋脉凸起。

　　**

　　沈长生先行离席，他带着两个亲卫去清幽小筑，清幽小筑藏匿一处温泉，长廊曲曲绕绕，他让亲卫在门口守着，禁止任何人进来。

　　他褪去衣裳，浸入温泉中。

　　这具身体仿佛沾染蛊毒，自从数年前那次令他恨极的夜晚，他就一路滑下去，坠入沈渊。

　　这是来源于血脉的本能，他无比憎恶这样的自己，可来自骨肉的叫嚣犹如山崩海裂一样把他席卷进去，让他恨不得亲自动手，把自己的骨肉和血尽数剥离流干。

　　他不敢去碰任何人，除了死人，没有人可以保密，他不想为此残害无关人，只能独自在暗处解决，像是不能见人的老鼠，蜷缩在夜中独自舔舐伤口。

　　温热的泉水中，青年将领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抖动水珠，一点点落下。忽然听到远处的亲卫喊道：“陛下！”

　　沈长生大惊，决不能被人发现！沈长生猛地转身到一处垭口，整个身子沉到池底，脸也随之浸到水中，他不清楚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但绝不像温泉泡出来的样子！他的心急促不安地跳动，只能寄托于温泉的热气，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安逢渊走进来，他身着玄色衣袍，衣袍上绣着一条腾飞的长龙，足踏祥云，仰天咆哮。金龙随着天子的动作而变幻，沈长生盯着那条金丝线绣成的龙，一时失了神。

　　直到池水发出噗通声，沈长生颤抖般瑟缩了一下，数年前的记忆翻涌而至，清晰到仿如昨日，他怕自己身体先于自己做出反应。他沉在水里，与安逢渊隔着一段距离，水从四面八方袭来，掩住他的面容，掩住他的头发。渐渐地，沈长生的一口气憋到头，几乎呼吸不上，他猛地探出脑袋。

　　水面响起哗地一声，安逢渊将视线投过去，沈长生的脸自水面破出，鸦羽般的乌黑长发披落在水面上，眉毛漆黑，眼睛明亮，因喘不过气而急促地呼吸。

　　他用手擦去脸上淋漓的水，温热的水从他的脸上发上落下，从下巴落到锁骨处，长发掺着潮湿的水汽，一滴一滴落在池中，每一滴都荡起一点涟漪。

　　好似月华入怀，光泽夺目，美到不可方物。

　　皇帝从没见过这样子的沈长生，要说与平常有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只好归于平时沈长生太过清冷高傲，眼神讨打，今晚却柔弱乖巧，卸去了攻击性。

　　虽然说用柔弱乖巧形容男人不妥，但皇帝看见这样的沈长生，很难用别的词汇去形容，其他的词汇……更加不妥。

　　皇帝摒弃某些龌蹉的想法，暗自责骂自己，他拍了拍水面，“你躲到水下做什么？”

　　将军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神色怪异，死死盯着皇帝发上的玉簪。

　　“怎么了？”皇帝说着朝将军走过去。

　　沈长生的背脊紧紧靠着池子边缘，与池子贴上。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他淡定道：“……无事。”

　　他太过于紧张，身体僵成了一块盾牌。幸好温泉雾气弥漫，缭绕的湿润雾气隐约遮住了两人的身体，让沈长生不至于一览无遗，否则皇帝定能察觉异常。

　　皇帝沉默片刻，开口认真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太行？”他塞了一堆美人进沈长生屋子里，沈长生却弃若敝履，抛开她们，独自来到此处泡温泉，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沈长生的喉头滚了滚，他将炽热滚烫的眼神投到水面上：“你觉得呢？”

　　皇帝心下一沉，这种话反问出来，那就证明了事实。很多年前，他在知页让一个姒族美人陪儿子，事后知道沈长生没碰她，他以为沈长生是害羞。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让其他人近过身。皇帝不由不多想。

　　后来，他偶尔指派宫内的御医去臣子府上，沈长生也不例外。宫内最顶级的御医都没有办法，他也无法大言不惭保证能治好他。

　　“是在雪地里吗？”皇帝问了句。

　　在雪地里时，安逢渊把他救出来，就成了他一辈子逃不脱的囚牢，沈长生自嘲地笑了，他轻轻颔首。

　　你是我捞不到的水中月，磨不掉的朱砂痣。

　　你永远不知道真相，我永远不会让你知道真相。

　　我宁愿让你一辈子无知无觉，也绝对不会让你看见我肮脏不堪的一面。

　　皇帝想靠近他，沈长生不敢动分毫，背后的刀伤太过明显，贯穿他整个背部，他怕被安逢渊发现端倪。

　　安逢渊从水中出来，那水自然而然落下，沈长生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随着水面移动，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呼吸开始发颤，不敢妄动，也不想皇帝过来。他大脑一片茫然，面上仍然毫无表情：“微臣有事需处理，恕臣不能久留。”

　　他的话音刚落，就发现不妙。他的衣服在安逢渊那边，他这里根本没有衣服。如果要取过来衣物，需要越过安逢渊。水面虽然不是清澈见底，但也隐隐约约能到水面下的场景，他不能保证安逢渊不会看见刀伤。

　　那道横更在背上的刀伤，是他必须要保守的秘密。

　　沈长生看了一眼皇帝，那一眼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皇上端详着他，觉得今天的他实在是奇怪，纳罕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对。”沈长生像是在滚烫烙铁上行走，每一瞬间都逼得他发狂。

　　皇帝忧心忡忡，取了衣物靠近他，沈长生终于松了口气，接过来衣服，谁料皇帝伸手过来，想触碰下他的额头。沈长生的心一阵紧缩，他瞬间吼出来：“别动！”

　　他已经顾不上皇帝的想法了，在水中披上衣服，他翻身上岸，再将外袍拾起披上，连头发都没擦下，快步走出去。皇帝“喂！”了一声，愣愣地看着沈长生近乎逃般地离开。

　　“他怎么了？”安逢渊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