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瞭望者们》喧嚣踪迹

7、CPH4-517-II

　　银河纪元三千〇四年，伊什塔尔堡地下防御驻垒内部，实验室。
　　谢普澜每次捂着后颈醒来，都能看到一盏硕大无影灯，在眼前摇晃着。
　　无影灯晃过之后，抻着小腿坐在手术台边上的女孩趴在她耳边，问一些明显涉猎广泛的问题，领域涉及机甲维护常识、天体物理……
　　每次碰上听也听不明白的，就觉得后颈一痛！
　　再醒来，同样的问题，竟能想也不想地说出答案。

　　她感觉自己脑袋好像漏了。有生化数据端口从大脑皮层直接与光脑的数据库相连，令她的大脑超脱出生物电位变速的极限，变得生而知之、无所不能。
　　“够了……”她制止欲再次按下“销毁”键的女孩，谢普澜已经能认出这就是自己的人工智能“陵光”。然而刚从实验室唤醒的身体毕竟不是原装货。
　　仅是反应慢了一点，十几万伏的电流瞬间通过丘脑。
　　——又来一次。

　　再次睁开眼睛时，谢普澜想：陵光，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陵光捂着后颈，她这次没有问谢普澜任何问题，只是靠在谢普澜耳边说：“疼。”
　　“有痛感的是我，陵光，你链入了我的感官痛觉神经。”
　　生怕陵光再碰到手术台边的销毁键，暂时勉强只有嘴皮子利索的谢普澜阻止道：“我的后颈被你植入了电极，拔下来……给我上镇痛泵。”
　　“肌肉舒缓剂过量，”谢普澜完全感受不到刺入左右手皮下的针管：“减少半个单位。”
　　压扁在胸腔里的呼吸道气管……随着麻醉剂的消退更加频密张弛，过量的氧气在胸腔中集聚。
　　谢普澜胡乱抓过一片织物将鼻腔埋进去，醉氧的眩晕令这具新鲜的躯体倍感乏力……谢普澜蜷在手术台上卧一会儿。
　　这才将团做一堆的织物抖落开。
　　一件裙子。
　　裙角及小腿中上，带两个侧兜。蕾丝边上一溜单色蔷薇科八棱海棠花。
　　“小了吧，什么时候的衣服？”
　　谢普澜抚额想了一下，无解，裙子套在身上却很合适。

　　以手术台的高度来看……谢普澜从手术台跳下来——四肢无疑是缩水了。
　　末端血管结束回流，手指冰冷，有微微麻痹的刺痛感，吊在左右手的注射管被谢普澜撕了下来。
　　这是什么？
　　谢普澜想了一下，从记忆深处扒出输液器内冰蓝色注射剂的名称：“CPH4”。
　　全称CPH4-517-II型基因药物。
　　一种直接作用于人体基因链条的生物酶……能加速人体基因向极端方向转录，直至将良性基因完全表达。
　　丧心病狂的实验室半成品。
　　这类加速基因进化的药剂在研发阶段曾经进行过总计517组人体试验，每组试验区分性别年龄人种等类别共28人，总计志愿人数一万五千五百人。
　　均告失败。

　　第518组实验，终止于伊什塔尔沦陷之日——
　　遍地都是仓皇奔逃的人类，避难用的密集型移动空间站到达运力极限，法恩拖着不断回头的自己爬上一架紧急救生舱……
　　然而驾驶救生舱在宇宙中准确航行至另一个有人类生存的目的地，希望渺茫。
　　纵使身边携带着伊什塔尔仅存最优秀的人工智能，如何驾驭和使用它们仍是一个终极难题。
　　两人被迫在琥珀封冻箱中休眠，直至他们被救生舱的能源警报唤醒。
　　法恩首先给自己注射了CPH4。

　　人类在漫长进化的过程中，摒弃了更高的肌肉强度、更大的骨骼密度和体积，义无反顾向着思维的深度和广度发展。
　　CPH4的使命是催化脑域开拓的极限——理论上，智力越高的人具备更高的成功率。
　　法恩·夏格朗或许成功了，然而极端拓展的脑域直接切断了以低效率方式跟大脑连接的反射神经。
　　谢普澜至今仍记得那一幕，法恩高速运行的大脑奇迹般突破人机协同率极限，直接与执明的主脑对接，人体生物指令与机械编译语言完美嵌合成密集神经网络——使他无需动作就能指挥机甲捕获救生舱，向最近的安全星系方向航行。
　　但法恩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再度抬起手脚，将自己从座椅上架起来。
　　人类的血肉之躯，竟然因过于低端的物质构成方式，而被大脑从潜意识中彻底否定！

　　归航路线被法恩操控着的人工智能无限精准校正，失去行动能力的法恩·夏格朗却拒绝了人工智能对其提供的一切治疗方案。
　　他似乎打算就此放弃，让谢普澜独自坐享仅剩的生存物资，并带着以他本人为原材料制成的人体标本走完最后的航程。
　　显然从那时候起，谢普澜就是不肯被任何人轻易摆布的货色，她捡起生化箱中的注射器，反手就给自己颈动脉锥上了一管CPH4。
　　讽刺的是，谢普澜清奇的大脑既没有因加速进化过程而宕机，也没有高端洋气地翻脸不认自己的左右手脚。
　　她只是昏迷整两天，再次醒来，从琥珀封冻箱中被强行唤醒的僵直后遗症都即时消退了。

　　谢普澜摁压渗血的血管，然而两手背部各有一个出血点，也并没有什么用。她环顾四处，寻找救生舱中的另一个活人：法恩·夏格朗。

　　谢普澜很快发现，这里并不是他们出逃伊什塔尔时乘坐的救生舱。
　　这里是伊什塔尔堡地下研究基地！
　　谢普澜十指捋顺脑后半长的头发，质感绵软，长度披散至蝴蝶骨以下，长，直。
　　自联盟预备役时期之后，这样的长度再也没有过。

　　这的确是离开伊什塔尔时的自己，十七八岁的年纪和身量。
　　谢普澜发现自己的记忆基本是错乱的，它们在时间轴上相互堆砌，错综复杂。
　　一些尤其深刻的事件，却异常层次清晰，构成繁复往事的龙骨框架……
　　谢普澜纤长的睫羽在冰寒的无影灯下根根分明，鼻翼利落耸起，本该柔软秀致的稚嫩脸庞被衬托出几分孤傲与骄矜。
　　她再次闭上双眼，往事的泡沫帧格成的延时摄影在视网膜底端回放。
　　快进影像从寂静无人的深空一路伸展到合众星系联盟，而后定格到喀迈拉前线——第十一舰队航舰升空仪式那天：

　　谢普澜甫一踏入跃层式礼堂，便被刚上任的联盟临时参议员、道森·格雷特绊在移门处。
　　“谢女士！”这位政治资本确实雄厚的青年才俊，在相貌上越发长得鹰眼狼顾、棱角分明，虽英气却并不讨人喜欢。
　　以往，谢普澜遇到这些政客，总是离得远远地躲过去。
　　而此时格雷特却另辟蹊径发掘出谢普澜人格中隐藏至深的另一面，他用仅一句话吸引了谢普澜的注意力，她稀奇地想：我居然也是位“女士”哩！
　　谢普澜转身驻足，白金绶带随之于肩头滑落，但见那人越众而出，“我素来仰慕阁下英姿，遐思可以令我忘忧，近观之果然可亲。”
　　他迫近前来，忽从背后抽出一束红白相间的玫瑰：“我欲追求阁下，望您千万不要拒绝我。”道森·格雷特并未遮掩他眼中功利的野心……这束玫瑰无关爱情。
　　谢普澜蹙眉，转身就走。

　　也许是政客出身积习深重，道森·格雷特在她转身前居然张口威胁：“谢普澜！你如今声誉斐然，在军中地位比当年帝国的赫尔维尔舰长尤甚！”
　　“可赫尔维尔舰长下场又是怎样？恕我直言，前线战事没有停止的一天，联盟安危，亦远不止系于你一人之身……”
　　谢普澜仍当面拒绝了他。
　　此后，谢普澜与第十一舰队一往而前。道森·格雷特从临时参议员入选中央首都星系，与英仙座议会派系渐成水火。几次在议会辩论上与法恩·夏格朗等人针锋相对。
　　政治手腕层出不穷，阴谋构陷无不用其极。
　　“首都星系派人干掉我？”谢普澜将视网膜上的快进影像定格回放。

　　“并不是。”陵光旁白道：“您只是在这里插入了一个与‘死亡’相关记忆标签，内容是——”
　　“万一不幸死于此等阴谋沟壑之中，临终遗言也只能写上‘愚蠢’二字了。”
　　陵光关闭记忆标签，在谢普澜不着边际的记忆线中修正道。
　　谢普澜微微一笑。
　　谢普澜又回忆起几次被喀迈拉围陷的危急情境。陵光一一否认：“您死于人类对外星异兽喀迈拉战役胜利之后，死亡当时，本机正执行返航任务。”
　　谢普澜睁开双眼，瞳孔边缘尚残留着重度CPH4渗出的冰蓝血丝，她不可置信道：
　　“我们赢了？！”